李可染的现代之道

宋晓霞  来源:美术 发表时间:2016-12-16

      李可染对20世纪中国绘画的贡献,在艺术界已有公论。诸如“山水画的革新家”(张仃),“现代中国山水画的先驱”(何怀硕),他的作品被誉为20世纪中国绘画史上“划时代的里程碑”(《美术》 1990年3月编者按语)。在李可染诞辰百年之际,我们如何在经验和理论上估价李可染开创新局的价值与意义,这不仅有关李可染艺术的历史评价,而且关涉了中国绘画的现代发展——这个20世纪美术研究的重大问题。

       许多关于20世纪中国现代美术的研究,是在中国与西方之间构筑的叙述。这些研究把西方看作一个单一的整体,而且是外在于中国的世界。中国画与现代性的关系,要么被描述为传统与现代的斗争,要么就是简化为中国画追求现代的单向时间性的叙述,较少考虑中国画的本体发展与现代性的关系。因此,这些学者在研究现代艺术的时候,忽略中国画,忽略20世纪中国画的现代转型,言下之意是以为20世纪中国画家在现代诉求下的多样化探索,不是真正的现代性。他们所了解的现代性,就是欧洲,美国现代艺术史上的现代性,是现代主义的那个现代性。

       从实践的角度来看,“现代性”不可能是单一的理论约定,它的实质内涵只能寓于现代诉求下的历史实际。就现代性与中国画的历史发展之关系而言,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把中国画的历史纳入全球艺术的历史当中,二是把全球艺术的历史纳入中国画的历史中来。中国与西方共时性地相处在同一个新的世界关系中。本文理解的现代性,不是任何一种理论或意识形态,它是在一个新的世界关系里,中国画实际发展的历史过程。

       姑以李可染为例,无论是贯穿其一生的“为祖国河山立传”的豪情,还是“东方既白”的理想,都是现代世界的产物。新的世界关系,促成了一种新的共同体意识,这就是以全球竞争为背景的现代民族国家共同体。民族国家不仅是利益的共同体,而且是情感的共同体:这就不仅需要现代的国家制度,而且需要民族的文化形式和有着独特文化认同的精神内涵。

       李可染自觉不自觉地把这个世界的关系放到自己的艺术探索中,他成功地以笔墨、人格、意匠.意境等方式,将传统山水画组织到新的世界关系里,并针对现代世界中支配性的关系,创造了另外一种具有民族认同感的艺术形式:李家山水。这一形式既与20世纪民族国家自立自强的时代之气同呼吸,也与中国画的历史气韵贯通。李可染通过对传统中国画的。重新建构”,开启了中国山水画的现代新局面。

       李可染从学习“四王”山水画开始.继而学习西方绘画:然后”以最大的功力打进“中国传统,从“四僧”到“金石派”,从减笔人物到黄宾虹的“渍墨法”,在相当广泛的范围内深入学习。他以写生重新回到“真山真水”中“观察自然”,“接通生活与创作之源”,作为从传统中“打出来”的第一步。自1966年始,李可染全力投入古代碑版书法的研究与实践,并以这种雄强.浑厚、涩重、老拙的笔触引入山水画,他在20世纪中国画里富有活力的。金石派”传统中,形成了自己独特的书法风格,也形成了自成典范,与时代精神相通的山水画风格。

       李可染的艺术,是以现代的价值反思中国画传统的重要成果。他在上世纪30年代接受了现代主义艺术运动的影响,又参与了“左翼”文艺社团的活动。李可染自觉地响应现代文化的感召,更接受康有为“合中西而为画学新纪元”、推崇写实而雄强画风,鼓吹“碑学革命”的影响,以“融合中西”为创造新中国画的正途。从李可染开创的自成体系的艺术语言中,也可以分析出他对西方绘画的多种表现方法和造型方法的融铸,诸如光的表现,明暗的处理,造型的抽象化,“满幅式”构图;也可以分析出以西方素描关系结合中国画笔墨,将画面的细节与局部关系统一为整体的独诣;还可分析出李可染从长期观察自然而创造的艺术技巧,等等。以李可染晚年山水画为例,其观照态度、感受方式,价值依托和表达方式都是中国画的现代发展,开拓了20世纪中国水墨画的精神内涵。

       许多学者都注意到,李可染在全力创造中国画现代品格的过程中,试图在画中储藏并发扬民族艺术精神和人文气象,他知道如何在现代品格中保持中国文化的所本与所长,力求使新山水画获得自己民族文化认同的可靠基础。1 959年他提出“意境是山水画的灵魂”(《山水画的意境》,《人民日报》1959年6月2日),20年后又进一步阐释了他对意境的理解:  “意境是什么,意境是艺术的灵魂。是客观事物精粹部分的集中加上人的思想感情的陶铸,经过高度艺术加工达到情景交融,借景抒情,从而表现出来的艺术境界,诗的境界,叫做意境。”(《谈学山水画》,《美术研究》 1979年第1期)以李可染的写生为例,它们不只是记录式的对景写生,而是“对景创作”,比如他的《水乡绍兴城》(1 956年写生),从构图到线条无不是艺术创造的结果。既关注此在的体验和感受,又自觉地在这种体验与感受中寻求当下与历史的高度契合。

       李可染的理想是宋人“纪念碑式”山水画,而他的新山水画风格则在20世纪重现了这一博大沉雄的精神气派。他晚年的山水意象,在探求自然形貌的质感,重建中国画的入世精神的同时,还以精神与情感的超越给人以强烈的震撼:在对现代的精神、现代的价值、现代思想方式的反复探索中,呈现出深邃而厚重的历史感,蕴藉着民族文化的光泽。

       李可染的现代之道,既是对现代价值的认同,也是对民族文化传统本根自觉的沟通,更有。应该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上看中国画”的文化价值立场。李可染以其“胆”与“魂”,以及他“对于中国文化的确信”,赋予“现代的幽灵”以中国人的心。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