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鲁湘专访: 飘零海外华人顽强维护了传统文化

孟丹丹  来源:联合早报 发表时间:2017-01-09

摘要:“传统文化是一条河流,经过涓涓细流,自自然然汇集而成。关键在于不要以一种政权的力量去抽刀断水,去拦河筑坝,去改变河流的自然属性,人为地把它变成一座座水库和一条条水渠,失去河流本身的自然性。”一如当年《河殇》解说词的文采熠熠,著名文化学者王鲁湘教授以诗样的语言,娓娓道出对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看法与见解。

王鲁湘专访: 飘零海外华人顽强维护了传统文化

2016年10月16日 文/孟丹丹来自联合早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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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著名文化学者王鲁湘:中国的传统文化靠海外华人‘顽强地’保存下来,比中国大陆保护得好。(游润恬摄)



著名文化学者王鲁湘教授是《河殇》的总撰稿人之一。本月29日,王鲁湘教授应《联合早报》、新跃大学与通商中国联办的“2016新跃文化中华讲座”邀请,来新发表“从妈祖崇拜到游神:谈华人的民间信仰”专题演讲,本报驻北京记者孟丹丹与王教授进行了专访,听他谈《河殇》、谈民俗、谈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谈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


“传统文化是一条河流,经过涓涓细流,自自然然汇集而成。关键在于不要以一种政权的力量去抽刀断水,去拦河筑坝,去改变河流的自然属性,人为地把它变成一座座水库和一条条水渠,失去河流本身的自然性。”

一如当年《河殇》解说词的文采熠熠,著名文化学者王鲁湘教授以诗样的语言,娓娓道出对中国传统文化复兴的看法与见解。

“(传统文化)可能是高原上冰川融化的一滴雪水,某个地方下的一场小雨,变成了树叶上的雨滴,滴入溪流;也可能是另外一个地方带来的台风,带来滂沱的太平洋上的豪雨,最后汇入这条大河中的水流。

“中国历史文化的复兴,就让民间自自然然地恢复她的自然活性,你不要老是担心老百姓会走错路,担心老百姓会干错事情,不要老觉得你比老百姓聪明。”

28年前,一部以史诗般语言和恢弘气势闻名的电视政论片《河殇》在中国央视首播后,引发全社会轰动。王鲁湘就是《河殇》的总撰稿人之一。

今天的他谈《河殇》、谈民俗、谈中国传统文化的复兴、谈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见解锋芒毕露,批判的激情丝毫未减,仍如当年的《河殇》给人以前所未有的感动。

他以黄河、长江比喻中国的历史文化:“它们其实已经失去了自然性,这是干扰的结果;生物多样性没有了,生态完整性没有了。

“一条自然的河流,既有她生态的完整性,而且有她自己的生态能力;她自己淘汰什么,她自己培育什么,哪些东西是她主流性的东西,她自己会自自然然地进行很有生气的调节。如果进行人为的干扰,这些生气就没有了。”

王鲁湘说,中国大陆在传统文化,包括一些信仰,风俗习惯的传承保护上,由于政权的参与,没有海外做得好。

他指出,经过长达几十年的革命,中国大陆的传统风俗习惯在某种意义上已经被连根拔起,与信仰有关的寺庙道观等硬件被摧毁,包括祭祀的仪式等软件也不复存在。

不过,他相信“当大环境或国家政策允许的时候,传统风俗习惯就会死灰复燃”,现在已有很多地方的在地民俗正在慢慢复兴,复兴的速度出乎想象。

另一方面,传统文化在海外则“靠海外飘零的华人顽强地保存下来,而且要比大陆内地传承保护得好”。

他举例说,起源于潮汕地区“营老爷”(迎老爷)的游神活动,在马来西亚新山60年来从未中断过,而且规模越大,声势越壮,参与人群越来越多,但在大陆“完全渺无音迹了”,“是到了要做的时候”。


文化传播本来就是社会民间的事


在王鲁湘看来,中国大陆的民俗活动与海外的不同在于,“历史悠久,参与人数众多的民俗活动在内地统称文化活动,由政府领导,归中共宣传部门领导,宣传部门要把他的政治意图和意识形态贯穿其中,搀杂大量新的或与传统没有多大关系的内容。而在海外,政府的作用就是维持秩序,即使有政治意图也没这么明显。”

同样地,中国文化的海外传播几十年来一直做得不太成功,最大的问题也是“向海外传播的权力基本掌握在政府手里,变成一种政府传播”。此外,中国的党国体制不被大多数国家所接受,这些国家对于凡是以国家形象出现的所谓传播和推广,本能地保持着政治警惕。

王鲁湘一再强调说:“文化传播本来就是社会的事,应由社会民间扮演文化传播的主体,政府不用去充当主角。”

专访安排在王鲁湘称之为藏书斗室的北京家中。他的各种藏书遍布客厅、书房、走廊,以及家中各个角落:宗教、经济、文化各类书籍林林总总,全国各个省市的地方史、地方志不一而足。

王鲁湘自谦是杂家,外界则赞誉他是“知道分子”。他在电视节目里谈中医、谈宗教、谈风水,史料典故信手拈来,古今雅俗一并涵盖。

由他策划主持的凤凰卫视《世纪大讲堂》被业内评价为“华语电视节目中品位最高”。已走过十多个年头的《文化大观园》在社会风气娱乐至上的当下,一直保持稳定可观的收视率。

王鲁湘说,博闻强识主要得益于两个习惯:一是不拿笔不摸书,二是读书要做夹注。他说,他有些书上曾做过的夹注,都超出书本身的内容。而这两个习惯让他不愿去图书馆借书,“没法写写画画”,只有想办法买书。

作为大众媒体的文化节目主持人,王鲁湘却从不上网,他笑说自己“依然活在中世纪”。


中国文化没鼓吹自由


王鲁湘以旧式文人自喻,但对现实问题也毫不回避。

他认为“中国社会一直没有走出专制的历史怪圈、历史循环”,“自由主义主张的民主实现起来如此困难,不仅在于受到统治阶层打压、不认可,甚至老百姓很多也不同情自由主义, 觉得‘你捣乱’。老百姓认为有安全感的社会是很好的社会,并不认为有自由有权利的社会是一个很好的社会。”

至于这背后的原因有,他指出,在中国历史文化中从来没有政治法律概念上的自由,“因为生存中就没有,自由的概念是不存在的。中国所有的古汉语中,没有自由这个词,Freedom的翻译则来自日本的译文。”

他进一步解释:“秦始皇之前,所有关系都是人身依附;诸侯依附于天子,大夫依附于诸侯,大夫家的人再依附于大夫,都是归到社会宗法制单位。秦始皇行大一统专制制度,民众从封建的依附制度解放出来,但又被安排到一个个行政单位,变成国家螺丝钉。几千年下来,我们的文化就没有鼓吹过自由,‘不自由毋宁死’的社会氛围在中国文化中是不可能产生的。”

对于中国一些现状,王鲁湘不讳言,自己也很担心。他说:“过去以为再也不能回来的东西,居然已经回来一些了,很可怕”,而且想再公众平台做呐喊,如今也缺少可能性与条件了。


《河殇》时代已经过去了


回忆起28年前曾让自己的人生轨迹发生偏转的《河殇》,王鲁湘不禁感慨良多:“现在回过头来看,《河殇》思想的新锐性,观点的前沿性,都已经是常识,而且是已经深入到老百姓的一种共识。

“当时,(中国)封闭了差不多40年时间,封闭到对世界几乎一无所知的境地,而我们只是把封闭的屋子捅掉了几片瓦而已,让一些光漏进来、一些风飘进来如此而已”。

1988年《河殇》首播后引起中国整个社会长达一年的大讨论,尤其在青年学生中影响巨大,1989年以后《河殇》遭禁播,而正值壮志年华的王鲁湘也被牵连,“进则兼济天下”的人生梦想戛然而止。

王鲁湘沉寂了几年后,才参与电视制作。有很多投资方找到他,建议制作第二部《河殇》,但都被他一一回绝。

他解释说,《河殇》是时代的产物,《河殇》思想是时代的共鸣,“而这个时代已经过去了”。

王鲁湘笃定地说:“如果可以公开讨论,组织一个与《河殇》相关的活动,可以想见当年《河殇》对于每一位具体个人所产生的积极影响;没有一个人因为《河殇》一蹶不振,消极悲观;一个这样的人都没有。”

从曾经激扬文字,指点江山的青年《河殇》撰稿人到现今已近耳顺之年的著名文化节目主持人,从电视幕后走进电视荧屏,人生没法设计,往往是阴差阳错。

王鲁湘说,如果没有六四,自己仍会在大学里教书,也会像现在很多学者频繁“触电”,但不会成为职业电视人。

他说,今后更多的时间还是会回到自己的书斋里去,走进自己的画室,写写画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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