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论中国书画在世界艺术中的实际地位

陈传席  发表时间:2017-01-24

摘要:因为二十年前,我写过这样一篇文章,较简,所以这次写叫重写。 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打了很多败仗。于是大家先是认为中国科技落后了,船不坚,炮不利。甲午战争后,大家又认为我们的制度落后了,继而,又认为我们的文化有问题,文化也落后了。民族虚无主义、自卑心理占了上风。认为中国什么都不行,必须西化,甚至全盘西化。

重论中国书画在世界艺术中的实际地位

陈传席


因为二十年前,我写过这样一篇文章,较简,所以这次写叫重写。

自从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打了很多败仗。于是大家先是认为中国科技落后了,船不坚,炮不利。甲午战争后,大家又认为我们的制度落后了,继而,又认为我们的文化有问题,文化也落后了。民族虚无主义、自卑心理占了上风。认为中国什么都不行,必须西化,甚至全盘西化。

实际上,中外历史上,拥有先进文化的民族被落后文化的民族打败是常事。战国时,齐鲁文化、楚文化都是先进的,结果被落后的秦文化打败;拥有先进文化的晋被落后的北魏打败,拥有先进文化的宋先是被落后的金打败,继而被更落后的元消灭了。文化先进的明又被文化落后的清打败。在西方,文化先进的希腊被文化落后的罗马打败了,罗马又被文化更落后的蛮族打败了。文化落后的民族往往崇尚武力,文化先进的民族崇尚文明,反对武力,儒家学问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去兵』,崇尚礼义。所以,中国打了败仗,正是文化先进的表现,而被当时的学者认为是文化落后了,实在是错误的。

中国在世界上的先进,特别表现在文官治政,在西方最早实行文官治政的是英国。英国承认是学习中国的,并说中国的文官治政早于他们六七百年,其实早于他们两千年。西方一直由贵族和教会把持政权,学习中国后才改为文官治政,现在全世界的先进国家都实行文官治政,中国是导先路的。

中国先进于世界的例子太多了,我们这里只谈书画。

『魏氏以夜光为怪石,宋客以燕砾为宝珠。』刘祝在《文心雕龙》中说过这句话后接着便感叹:『文情难鉴,谁曰易分?』把夜光珠当作怪石,出卖的价格就便宜,甚至不值钱,但并不代表夜光珠就没有价值。《伊文子·大道》记载:『魏之田父得玉径尺,不知其玉也,以告邻人。邻人给之曰「怪石也。」归而置之庞下,明照一室,怪而弃之于野。』魏氏得到的明明是一块大宝玉,却因邻人说是怪石而置之庞下;而且其玉已经『照明一室』,他还是怪而弃之野外了。宋客又把燕地一块普通的废石当作珠宝一样收藏起来。真伪不辨,以外行的话为准,以致颠倒了宝珠和怪石的价值,其损失是不言而喻的。中国画在世界上的遭遇就有些类似那颗夜光珠。

最近几年,中国画价格上涨了很多,但早几年中国画在国外市场上价格不如西方画的百分之一,甚至有的连千分之一都不到,这是事实。于是有人就怀疑中国画不行了。继之主张用西方画改造中国画,甚至要把宣纸笔墨都去掉。前一时期,美术界人士又是开会,又是讲演,又是出文集,大声疾呼,多方奔走,要中国画走向世界。弦外之音:中国画水平太差,不足以和西方画并列。实际上,中国画一直处于世界艺坛的前端和领导位置,而且举世公认。我所说的举世公认,是指内行,即大艺术家和大评论家,而不是不通艺术的商人。十万个外行、一百万个商人的话也抵不上一句内行的话有力。当然,中国画的真正内行是中国的评论家。中国评论家的话我就不再列举了。因为中国人说自己的艺术伟大,超过了西方艺术,只能代表中国人的观点,范围仍在中国,是否能代表世界上其他国家人的观点,尚不得而知。西方艺术家和评论家如果也承认中国画的伟大和崇高地位,甚至也向中国艺术靠近,才能确认中国画在世界艺术上的领导地位。当然,即使西方画家不承认中国画的伟大,也无损于中国画的伟大。只是那样就不能说中国画在世界上有重大的影响了。

近代,世界公认的大艺术家,无过于毕加索了,这是世人公认的。毕加索一见张大千便说:『我最不懂的,你们中国人为什么跑到巴黎来学艺术。』『在这个世界上,谈艺术的,第一是你们中国人有艺术;其次是日本。日本的艺术又是源自你们中国;第三是非洲人的艺术。除此之外,白种人根本无艺术,不懂艺术。』[1]毕加索还用毛笔学画中国画,其中仿齐白石的画就有五大册,每册三四十幅。他还说:『中国画真神奇。……连中国的字,都是艺术。』[2]崇尚西方画和现代派的人提起毕加索,无不五体投地,他的每一句话都比圣旨还要重要。那么毕加索如此崇尚中国画,论之为世界上第一等艺术,怎么又听而不闻、视而不见了呢?难道一些根本不懂艺术的画商能高于毕加索吗?

野兽派的领袖马蒂斯也是举世崇尚的对象。众所周知,马蒂斯的画是学日本浮世绘的,而浮世绘画源自中国画,如此看来举世闻名的野兽派,不过是中国画的再传弟子罢了。最近学者们又研究,马蒂斯的后期画是学中国民间剪纸的,他的画酷似江苏邳县的民间剪纸,学来学去,还是学中国画的,看来马蒂斯是从再传弟子到了入室弟子,而且入的是中国民间绘画之室。

凡高是学习浮世绘而成功的画家。凡高生前收藏了几幅日本浮世绘绘画,他就从学习浮世绘中创立了自己新的画法,而浮世绘完全是学习中国的艺术,尤其是学习中国陈洪绶的艺术。

法国巴黎曾被称为世界艺术的中心,那里确有一批真正有卓识的艺术家和艺术评论家。他们的看法颇值得重视。他们是怎样评价中国画的呢?林风眠在一九二九年发表《重新估定中国绘画底价值》一文,并不止一次地介绍法国第戎国立美术学院耶希斯对他讲过的一段话:『你可不知道,你们中国的艺术有多么宝贵的、优秀的传统啊!你怎么不好好学习呢?』[3]当时法国真正的艺术家几乎都持这种看法。常书鸿的老师就告诉常书鸿:『世界艺术的真正中心,不在巴黎,而在你们中国,中国的敦煌才是世界艺术的最大宝库。』常书鸿就是在法国了解到中国艺术的价值和地位后,毅然回国,投身于敦煌石窟艺术的保护和研究工作的。

莫奈死后,人们在他的画室里发现两张他经常学的画,就是中国画。他的名作《睡莲》明显是学中国的写意画。西方绘画受科学透视的影响,而且形式大多是黄金分割法,长卷和长轴形式都是学习中国画之后才出现的。

德国有一位艺术家的油画非常突出,人们问他怎么创作出来的,他说是学中国黄宾虹的。

从最近几届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中可以看到,法国很多画家的画受了朱德群、赵无极的影响,而朱、赵都是从中国传统艺术中得到的启示才成功的。

在北京国际美术双年展中多次见到外国画家用中国书法的形式创作新的绘画。那满纸(布)重重的黑杠杠,表达什么,我看不懂。但其形式来自中国的书法,是一目了然的。

还有更多西方画家的作品,几乎是照搬中国传统的花卉画,不过他们是用油画笔画的。

毕加索、凡高、马蒂斯、莫奈等,差不多西方最有名的画家之成功,都是学习中国画的结果。

类似的例子还有很多,限于篇幅,不一一列出。

我在少年时代读过很多苏联艺术家对中国艺术的评价:『那惊人的中国画』『那伟大的中国画』之赞,至今犹记。苏联艺术科学院通讯院士B.H.彼得洛夫教授惊叹:『喜马拉雅山般宏伟的中国画』,并说『中国画是哲学、是诗歌,是寓意的顶峰』。[4]推崇之高,已无以复加,凡是有相当造诣的艺术家无不对中国艺术刮目相待,推崇备至。

贡布里希(Gombrich)是西方最著名的美术史家和美术评论家,中国画界现在正掀起一股贡布里希热。贡氏谈到中国书法艺术时说:『有位女士在宴会上问,要学会并能品味中国的草书,要多长时间,韦利(Arthur Waleg)答道:「嗯,五百年。」注意这并不是相对主义的回答。如果有谁懂行的话,那就是韦利。』[5]可见其对中国艺术的心仪程度。

前面说过,毕加索认为『中国的字都是艺术』,而法国的真正大家认为中国画理论十分精妙,连六祖的《坛经》都是绘画理论(按中国最早的绘画理论实是玄学理论)。一九四九年,著名画家吕无咎女士在高雄举办个人画展,招待会上,她说当年她在巴黎留学时,因系学习近代印象派的画,故与法国新派画家往还,经常互相观摩,共同讨论。因为她是中国人,也时常谈些中国画理,大家都非常尊重她,视之为中国画理的权威。一次,有位年事甚高、名气颇大的印象派老画家移蹲就教,拿了一部六祖《坛经》请她讲解。吕女士翻阅一遍,十分茫然,讷讷不能置一词,只好推说不曾学过。那位画家大吃一惊,问道:『你们中国有这么好的绘画理论,你都不学,跑到我们法国来,究竟想学什么呢?』[6]

中国画理论也是世界上最早、最先进的理论,而且一开始就以『传神』『气韵』为最高标准,继之谈『道』的显现、个人气质的再现;中国山水画论也是玄论,早在四世纪就出现了,谈的是『道』和『理』、『情』和『致』。一千年之后,西方人才有些零星的理论,但他们谈的是『做大自然的儿子还是孙子』。中国画论从来不谈儿孙之论,以为这太浅薄了。中国画一开始就直透艺术的本质『画者,心印也』,『画者,文之极也』。中国画谈的是『物化』『天人合一』『物我为一』。画就是自己,既不是大自然的儿子,也不是大自然的孙子。儿子孙子总不如自己更直接,感受更深吧。这种感受,西方画到了近代才意识到,而且多数受中国画的影响,但认识得仍不彻底。还可以举出很多例子,我想这已经够了。

从西欧到东欧再到美洲,全世界凡是真正的大艺术家、大理论家,都如此推崇中国画。而那些诋毁中国画的中国人不知还有什么话可说。你们除了把几位画商的话作为救命符和圣旨之外,还能举出一个有说服力的例子吗?

还有西方绘画讲究色彩美,认为绘画就是满足感官美,好看就行了。中国传统绘画一直讲究内在美,反对过多的色彩。《老子》说:『五色令人目盲。』《庄子》反复说:『五色乱目。』感官美是一种肤浅的美,《芥舟学画编》卷二有云:

凡事物之能垂久远者,必不徒尚华美之观,而要有切实之体。

这『切实之体』就是内在美,内在的充实。这需要很深的修养和很深的功力才能达到。又说:

今人作事,动求好看。苟能好看,则人无不爱,而作者亦颇自喜。转转相因,其病遂至不可药。

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派也开始反对感官美,但又认为『艺术与美无关』。美国现代派画家巴尼特·纽曼甚至说:『艺术家看美学就等于鸟看鸟类学一样莫名其妙。』(见迟轲《西方美术史话》第二九八页)。被称为后现代之父的杜尚也认为艺术不必要感性美,而要有哲学深义。他的名作《少女到新娘》等,只由一些直直无变化的线条构成,虽然有一定的哲学内涵(但如果他不解释,别人也看不懂),但无美感。把美丢掉了,太不应该。

西方现代派、后现代派认为绘画中要表现哲学,这是中国画一贯的主张,他们仍然是步中国画后尘。但中国画中有深厚的哲学内涵,不仅在意境,也在笔墨和形式,同时也有美感。这些,西方绘画仍然做不到。中国的毛笔毫软,下笔有丰富的变化,西方的硬笔也无法做到,更重要的是他们没有这个传统。

艺术的实际地位是由它的实际价值来决定的。我们听话也只能听大艺术家和大理论家等内行的话。外行、无知者的话再多,也都毫无价值。何况那些认为中国画落后的人并没有拿出任何证据,更没有讲出任何道理。如前所述,他们唯一的标准就是:中国画在国际市场上卖价不高。而这个价格却正是无知的商人们所定。我们只需反问一句:难道艺术的价值是靠金钱来衡量的吗?商人的眼光能超过大艺术家、大评论家的眼光吗?

再从艺术实践来看,中国画用线表现已有两千多年的历史了。西方绘画近代才知道用线,而且才知道用线作画是最好的方法,他们的艺术归到中国画所开辟的正道上来,但已晚于中国画两千多年了。

如果说现代中国的艺术有些贫乏的话,那恰恰是因为丢掉了自己的伟大传统,生搬硬套外国的形式所致。日本当代美术评论家吉村贞司的一段话最可发人深省了,他说:『我感到遗憾,中国的绘画已把曾经睥睨世界的伟大的地方丢掉了。每当我回首中国绘画光辉的过去时,就会为今日的贫乏而叹息。』[7]

任何国家的艺术都和这个国家一样,如果要想在世界上出人头地,那就必须在牢固地守住自己的传统的基础上,再强烈地吸收别国的有益成分。如果丢弃自己的传统,一味地模仿人家,数典忘祖,那就永远赶不上人家。何况中国的艺术本就有伟大的传统和举世公认的高峰。中国人怎能被几个外国画商所定的价格所迷惑而动摇了呢?至于那些拼命贬低中国艺术,以诋毁自己传统为荣的人,起码说,你们在艺术上是无知的,在人格上是卑乞的,在作风上是虚伪的、不实际的。

最后再谈谈『中国画走向世界』的问题。这本来就是一个错误的提法。中国是世界的一部分,中国画从来都在这个世界上,怎么还要走向呢?难道中国和中国画都不在这个世界上?笔者也曾到国外转过几圈,欧美等洲的大博物馆中东方部绘画都以中国画为主,世界上所有发达国家都有大量的研究中国绘画艺术的机构,几乎所有名牌大学都有研究中国艺术史的专业,他们聘请中国的学者前往讲学,笔者也曾在被聘之列。如果说中国画要得到世界的承认才算『走向世界』的话,那这个口号就更加错误。其错误之一:中国画从来都被世界承认和重视,以上的例子已足以说明问题。何况很多国家还来中国抢劫、盗窃艺术。只有珍贵宝物才值得抢劫、盗窃,废品、垃圾,还会有人去抢、去盗吗?其错误之二:有出息的画家不应该乞求别人的承认,而应该立志让世界艺术拜倒在自己艺术的脚下。曹雪芹写《红楼梦》时何尝乞求别人的承认?『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在他眼中,别人不可能理解他的作品。然而,当今世界上不是到处都有『红学』研究会吗?笔者就曾应邀到华盛顿为全美五十州的红学家们讲演过《红楼梦》。当然,这是《红楼梦》的伟大。假如曹雪芹当年拿起笔来,时时想到要让外国人承认,要采取外国人的写法,恐怕今日就不会有『红学』研究会更不会有世界性的『红学』研究会。中国传统绘画的作者们何尝想到要别人承认?然而,今日世界各国却都有其研究者。现在有一批作者为了得到世界的承认,硬是摹仿西方画家的作品,而又恰恰得不到西方的承认。笔者曾到过美国,曾应邀在密歇根大学讲学,发现他们对中国古代的传统是那样的推崇。讲演之后,我和美国著名的美术史家艾得瑞慈教授谈到中国画的现状,他说:『我们还是喜爱中国宋代的山水画,那用长长短短的线条(皴法)组成的山水画,西方画家根本无法企及。还有山水中的「可行、可望、可居、可游」,也令西方人向往无穷。现代的齐白石的画也好。中国画的「梅兰竹菊」四君子,西方画家永远承认,那是中国独特的东西。可是你们很多画家现在学西方的艺术,又想得到西方的承认,完全弄颠倒了。』

韩国有一位著名画家,当时他是绘画协会的委员长,即中国的美协主席。他和我谈论中国的艺术,非常看不起中国当代艺术,认为十分落后,大多是学习西方已过时的形式。他说我们韩国人早已玩够了。但他又要拜我为师,学习中国的艺术。我说:『你既看不起中国的艺术,又要拜我为师,学习什么呢?』他说:『学习中国传统的艺术,中国古代的写意画梅、兰、竹、菊,太了不起了,要用中国书法的笔法去画,我们不会:……』西方人承认的仍然是中国传统的艺术画和齐白石等人的具有中国作风和气魄的作品,这还不发人深省吗?

再谈中西绘画的最本质区别,西方画是以『目视』,而中国画是以『神遇』。比如,西方人认为玫瑰花最美,送情人、送朋友、送老师,多送玫瑰花,画家也喜欢画玫瑰花。而中国人认为梅、且二、竹、菊最美,被称为『四君子』。梅花很小,且没有绿叶扶持,但梅花有抗严寒的精神;竹,钢骨虚心有节,纯一而不花哨;且二,即使生于深谷也释放出芬芳之香气,花纯白而不妖冶;菊在百花零落之后才开放,都有反潮流的精神,不是以目视,而是哲学的领悟,是神遇。中国文人都爱石,『士无石则不雅』。《易经》上就说『介于石』[8],做人要耿介如石,石不依不靠,冷热如常,质坚而有节,都是人应有的品质。这不是以『目视』,而是『神遇』。在绘画表现上,西方画讲究形式美,讲究视觉冲击力(实际上还是形式),而形式是有限的。西方的绘画在以前几十年中出现了不少新的形式,现在的新形式已经渐渐少了。所以,西方学者讲过『艺术史的终结』『艺术已死亡了』。有限的形式结束后,就真的终结了。

中国的艺术讲究『神遇』,讲究内涵,讲究内在的文化表现,而精神是无限的,内涵是无限的,文化是无限的。所以,中国的艺术在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展,永远不会终结,更不会死亡。


注释

[l][2]《张大千和毕加索》,《北京文学》,一九八七年第三期;又见包立民,《张大千艺术圈》,辽宁美术出版社,一九九○年版。

[3]《五四与新美术运动》《美术》,一九八九年第六期。

[4]《美术》,一九九一年第五期。

[5]《艺术发展史》(中译本),天津美术出版社,第四百页。

[6]《禅宗对我国绘画之影响》,《佛教与中国文化》,上海书店,一九八七年版,第二二七页。

[7]《宇宙的精神,自然的生命》,《江苏画刊》,一九八五年第五期。

[8]《易经·豫卦第十六》,上海古籍出版社,二○○四年版,第一三六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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