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 | 郑重:知大千者,稚柳也

郑重  来源:中国美术报 发表时间:2017-06-23

摘要:1936年,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后,张大千、谢稚柳、于非闇一起去游黄山。黄山是我国东南名山之一。历代名人画士在此留下了许多诗画。明代江阴徐宏祖曰:“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更是画家争相描摹的题材,在山水画方面,逐渐形成了一个黄山画派,石涛就画过许多黄山图。张大千、谢稚柳、于非闇这些山水花鸟画家自然向往黄山。


 知大千者,稚柳也

  | 郑重

 meishubao/2017062313443878798.jpg

与名画家们的游历


1936年,第一次全国美术展览后,张大千、谢稚柳、于非闇一起去游黄山。黄山是我国东南名山之一。历代名人画士在此留下了许多诗画。明代江阴徐宏祖曰:“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黄山更是画家争相描摹的题材,在山水画方面,逐渐形成了一个黄山画派,石涛就画过许多黄山图。张大千、谢稚柳、于非闇这些山水花鸟画家自然向往黄山。

到了黄山,正好遇到徐悲鸿,就结伴而行。一路山峰峭立,运雾迷蒙,野花烂漫,奇卉馨香。清奇古瘦的劲松,嶙峋突兀的奇石,还有流水、岚气、鸟语,到处是诗是书是画,叫谢稚柳灵感丛生。大家一路观山望景,各自搜集着山中的奇画。也听张大千摆了一路的龙门阵,他有一肚子的笑话。这次黄山之游,谢稚柳受到的启示很多。从黄山山体的劈地摩天,石峰峥嵘,阳刚劲露,他感到亢奋,获得一种雄浑峻峭的意境。他认识到大自然的美,是艺术家的乳汁,它同现实生活,构成艺术生命的源头。他决意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搜尽奇峰打草稿”。从游黄山以后,谢稚柳开始画山水,以宋人为格。

1972年2月,八十二岁的张大千忆旧游,作《黄山云门峰图》,题辞曰:“遥天突兀耸双峰,云气冲门午不溶。可惜少陵看未得,并刀祗解剪吴淞。”可见黄山留给他深刻的印象。谢稚柳看了山水风景,当时不描绘,经过积淀,去粗取精地创造出来。在他以后的画卷中,常有黄山的影子,特别是他的《松瀑鸣琴图》,那石,那松,那瀑流,那令人想到黄山。

meishubao/2017062313450262128.jpg

meishubao/2017062313465541995.jpg

黄山归来,次年,谢稚柳又和张大千、于非闇、黄君璧、方介堪五人,到雁荡山游览。雁荡之游,张大千、谢稚柳在以后的画图中,三致意矣。他们先到了杭州,找到一辆小汽车,向雁荡山进发。雁荡山向以峰岗雄伟严峻著称,在大约方圆六百里内,有一百零二峰,六十一岩,四十六洞,十三瀑等奇景。其瀑布“大龙湫”则以宏伟奇丽享誉,自古以来,就成为诗人、艺术家抒情写意胜地。这次雁荡之游,张大千在雁荡草就《雁荡大龙湫》图画稿,回到上海创作始成。画面清幽奇颖,气象博大高远,是画家这一时期的得意之杰作。可惜人事倥偬,书卷飘零,张大千此一画卷,经广州商锡永收藏,是从厂甸画肆购得,后商锡永赠送广州友人王贵忱。1978年,谢稚柳南往广州,王贵忱出示此画。谢稚柳略微思量,遂即在画上加题,笔意醇厚娴雅,与张大千原题适相对称,不仅为画面平添墨彩,又补述旧游故事,相得益彰,使当代画坛佳话连绵。

他们从雁荡山下来,经过绍兴东湖。东湖有船,船身狭长,不能并坐,而且是用脚划船,这就是浙江有名的乌篷船。张大千建议上船,泛舟湖上,众人皆应,唯于非闇总觉不是,骂张大千:“张八,大胡子,你想置我们于死地啊!”张大千说:“这可是你钓鱼的好地方啊。”这是因为,他们上了乌篷船,船身狭长,人坐在船上又不能动,动则船身就摇晃欲翻。这下苦了来自北方的于非闇,于坐船很不习惯,何况又是这种乌篷船,对张大千的建议很不高兴,只好说浙江落后,用脚划船,很不文明。此时,谢稚柳历数张大千的故乡四川内江的风俗习惯还不如脚划船文明,张大千只好生闷气。下船后,大家惊魂甫定,埋怨此行之险。此行是张大千约他们来的,就纷纷责怪张大千。这样,张大千更加生气,任凭谢稚柳逗他发笑,他也不开腔了。

几十年后,谢稚柳谈起这段往事,仍然感叹:“大千心中可贵的乡情,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代替的。”

 meishubao/201706231339473529.jpg

为张大千代赋题画诗


抗日战争爆发,张大千到了重庆,与张善子、谢稚柳相晤,畅叙途上颠簸流离之苦。整理行囊中,检得扇面一片,将自己在北平作的“三十九岁画像”画在扇面上,赠给谢稚柳。画自己头戴东坡高帽,身着汉装,表情严肃而有苦相,坐在巍巍铁干劲松之下,身前有一溪潺潺清澈流水,水中有几块石头,水在石边有流动的漩涡。画完之后,张大千在扇子的另一面题一首《浣溪纱》小令:“十载笼头一破冠,峨峨不畏笑寒酸,画图留与后来看。久客渐知谋食苦,还乡真觉见人难,为谁留滞在长安?”

此图此诗,道尽了张大千的心情,辛酸苦辣,向老朋友谢稚柳尽情倾吐。谢稚柳深知张大千的苦衷,对他安慰了一番,又在一起画画作诗了。张大千在重庆盘桓数日,就携眷去了成都,然后在青城山住了焉。

张善子、张大千兄弟与谢玉岑、谢稚柳情同手足,张大千常把谢稚柳当小弟看待,除了关心谢稚柳画艺的进步外,有时也不客气地请谢稚柳为他撰文赋诗,这本来谢玉岑生前干的事,现在却由谢稚柳来承担了。

1939年,谢稚柳接到张大千从青城山寄来的一封信,展开一看,是一张四尺整张宣纸,张大千在宣纸上用白描双勾了一幅陈老莲的荷花,画上题款“溪山陈洪绶写于南峰之老铁轩”。此幅荷花为插在供中之折枝,张大千勾摹时,把供瓶省去,在那供瓶空下来的地方写了一封信给谢稚柳,其中说道:“友人严谷声其尊人雁峰先生为湘绮门人,此公好读书与藏书,为陕之渭南人,今海内数藏书者,严亦居其人。旧有《山寺讽读图》今佚,索兄补之。乞弟代拟一诗,能仿李长吉尤感。”谢稚柳不违张大千的心愿,随即代拟长吉体绝句及时寄去。张大千和黄君璧同游峨眉,回到青城山,接到谢稚柳代拟的另一首词,甚为高兴,随即又致信谢稚柳,“兹更有请求,此词系仲坚索和清真原韵,当时忘却告弟,兹将仲坚和词乞用其韵,仍以登峨眉为题意,企盼万千。”为张大千代笔赋诗撰文是很不容易的事,不只是要限定内容,还要限定韵律或牌,还要做得好,可以说是一件辛苦的差使。

不仅如此,谢稚柳还要帮张大千售画。张大千到了四川之后,听到去过敦煌的严教斋、马文彦的描述,兴趣更浓,决心去敦煌一游。但此时没钱。为了筹备款项,一方面开画展卖画,一方面托朋友卖画。此时谢稚柳利用关务处及在《中央日报》任经理时的朋友关系,为张大千销售了不少画。对此,张大千深表感谢。


 meishubao/2017062313460079354.jpg

张大千与谢稚柳

为张大千辩诬


1941年5月,张大千率夫人杨畹君、次子心智再赴敦煌。张大千本来准备到敦煌走马观花,流连三个月即回成都。但是当他走进莫高窟,即被满壁古代绘画精美彩塑所惊倒,遂决定将观摩时间由三个月改为半年,半年不够,再往后延长。

敦煌艺术之美,张大千要与朋友分享,他首先想到的是谢稚柳,于是就给谢稚柳写信描述敦煌的光辉艺术,并请他到敦煌来共同研究壁画。

接到张大千的信,谢稚柳心想,凭着大千的才识、眼力,对那里的艺术价值的判断肯定是不会错的。谢稚柳毕竟是江南才子,凭着自己的艺术感觉,觉得那是一个神秘的艺术海洋,是一部博大雄奇的巨著,是他谱写艺术生涯新篇章的好地方,他决意西行。

在敦煌工作的日日夜夜,谢稚柳越来越感到这种自觉工作的伟大意义——不仅在于研究艺术的历史,还在于揭示中华民族强大的精神力量。

有一天,谢稚柳正在洞里量啊,写啊,记啊,想啊,忽然听到张大千在洞口喊他出来。谢稚柳从洞子里走了出来,看到有一个人正在和张大千说话。来客是敦煌县政府的,先用不大友好的目光瞅了瞅张大千,又瞅了瞅谢稚柳,说:“有人说你们不爱惜壁画,毁坏壁画!”“什么?我不爱惜壁画,毁坏壁画?”张大千将手一伸,“拿证据来!”客人从怀里掏出一张电报纸,递给张大千。张大千迅速地把电报看了两遍,勃然大怒,大声喊道:“不把伯希和、斯坦因当强盗,反而把我们当贼人,有意找我们的麻烦,岂有此理!”谢稚柳拿起扔在桌上的电报,看到上面写着:“张君大千,久留敦煌,中央各方,颇有烦言,敕敦煌县县长,转告张君大千,对于壁画,毋稍污损,免兹误会。”谢稚柳看完电报,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他没有作任何解释,只是用嘲讽的口吻质问来客:“怎么?弥天大罪?我们排除了窟前的流沙,这是破坏?我们为洞窟编了号,这是污损?他们坐在万里之外,夏啃西瓜,冬吃火锅,那就是对壁画的保护?”

受到一连串责问的客人,脸色反而开朗了。大千和稚柳带领客人看看画室,客人看到室内都是宣纸、画布和那刚刚临摹的壁画,他站在那里看得入神,不用过多的解释,心里已经全明白了。谢稚柳站在那里,总觉得这是事出有因,否则,怎会发来这样的电报呢?他想起了,这可能是和他到来之前,张大千在第二十号石窟干的事情有关……

meishubao/2017062313473133539.jpg

张大千

那天下午,张大千率领学生们在第二十号石窟临摹,注意力集中在东壁左面的一幅宋代壁画上,目光偶然落到右下角,看见早已剥落的那小块壁画下面,内层隐隐约约有颜色和线条。他赶忙蹲下去,靠近一看,果然是斑斑点点的颜色和线条。啊,原来是画下还有画。

当天晚上,张大千到寺上的老喇嘛处请教,老喇嘛想了一阵才告诉他:“我幼年进庙时,有一次老法师带我观摩壁画,曾经对我说,莫高窟到处是宝,画下有画,宝中有宝,其他我就不知道什么了。”

张大千和学生们反复商量,决定剥掉那层壁画,重现内层壁画的旧观。剥落前,他们将上层壁画照原样临摹下,然后再剥掉那幅宋代壁画,下面果然是一幅敷彩艳丽、行笔敦厚的唐代壁画。

谢稚柳向客人讲述了这样的过程,就说:“要是你在这里搞临摹,遇到这样的情况,你也会把外层壁画打掉的。”

谢稚柳对张大千介绍的第二十窟,作了详细考查,内层的这幅壁画,是唐开元、天宝年间所作,对研究唐代绘画艺术提供了直观材料。谢稚柳在笔记上写道:“天宝之唯一可证者,为第二十窟。”

对于张大千剥落壁画之事,人们一直记在心中,而且是一个已解之谜。1982年,谢稚柳香港之行,新闻界又再次提及张大千打掉壁画之事。谢稚柳说:“要回答这个问题,得先讲敦煌壁画的结构,敦煌的墙壁是戈壁滩的石子,一块块砌成的,墙壁不平,要在上面画画,先要在墙壁上涂上泥巴、石灰,把墙壁铺平。敦煌壁画,由北魏至宋。历代前来祈福求神的人很多,敦煌的墙壁前人画满了,后人再在墙壁上涂一层泥巴,一层石灰,继续再画,经历若干朝代,目前敦煌的墙是厚厚的,由好几层壁画组成。张大千打掉的两幅壁画,外层画的是五代作品,内层是唐代天宝年间的壁画。我到敦煌之前,张大千将这两幅壁画的外层打掉了,没有亲眼看他打掉的过程,要是你在敦煌,也会同意打掉的,既然外层已被剥落得无貌可辩认,又肯定内层里还有壁画,为什么不把外层去掉来揭发内层的精华呢?”

知大千者,稚柳也。


——————————

郑重:知名报人

1935年出生于安徽省宿县农家,1956年考入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后分配到文汇报社。在文汇报工作近四十年,从事采访、评论、理论写作及编辑工作。《文汇报》高级记者、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享受国务院专家津贴。

郑重著有《谢稚柳传》、《唐云传》、《林风眠传》、《程十发传》、《张珩》、《收藏大家》、《海上收藏世家》等。



本文原标题:《谢稚柳的民国往事》改为《知大千者,稚柳也》

郑重口述,鲍广丽整理

相关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