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吴为山

来源:人民网 发表时间:2017-06-27

    人物简介
    吴为山,著名雕塑家,1962年生于江苏东台,1987年毕业于南京师范大学美术系。创建南京大学雕塑艺术研究所,现任中国美术馆馆长、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等职。第十一届、十二届全国政协委员。

    塑出中国人的魂
    近30年来,吴为山创作了500多尊雕塑,从老子、孔子到当代伟人、大家

    不久前的一天,中国美术馆馆长吴为山接到杨振宁夫人翁帆女士的电话:“杨先生和我想把熊秉明先生的作品捐给中国美术馆。” 
    听罢,吴为山有点不敢相信。熊秉明先生不但是旅居法国半世纪、取得卓越艺术成就的雕塑家,更是杨振宁先生的总角之交、知心好友。那几件珍贵的雕塑是熊秉明专为杨振宁所作,背面还有两人的名字缩写,饱含两位大师长达70年的友谊。
    捐赠这一天真的到来了。8月26日,熊秉明的《笔架》《骆驼》《马》3件雕塑作品收入中国美术馆,“家藏”变成“国宝”。
    雕塑家出身的吴为山格外看重这3件作品的价值。说起来,他本人与杨振宁、熊秉明也有一段情谊。
    一切,都缘起雕塑。

    塑以求道
    1997年,吴为山经钱伟长教授引荐,认识了杨振宁,并提出想为他做雕塑。两人书信往来了很长时间,探讨艺术和科学、东西方文化。后来杨振宁看到吴为山的作品,立刻喜欢上了,于是答应。2001年,在吴为山的工作室里,初稿完成。一丝不苟的头发、饱含智慧的双眼,吴为山把科学家的理性之光都铸在了这尊雕像里。
    这种铸出一个人独特风骨的能力,在中国美术馆前馆长、评论家范迪安看来,是“把内在回归到雕塑上去”。
    吴为山有一双善于观察的眼睛和一颗敏感的心。从事艺术工作多年的他,曾专门跑到北京大学研修心理学,就是为了追求更高的艺术境界。
    所以当2013年冬天,吴为山应台湾清华大学邀请,第二次为杨振宁塑像时,他敏锐捕捉到了一些不同的神采。“他80岁时,身上还有很多科学家的痕迹,比如会拿自己的照片对着雕像看,哪里像、哪里不像。92岁时,更加趋于一种平淡,那种人文的超然与科学的理性,这两者之间的交汇、碰撞,愈显得晚年的杨先生进入了人生的化境。可见一个人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对事物有着不同的认识,他已不再拘泥于客观世界。”
    基于这点,吴为山塑出了一个不同的杨振宁。
    认识熊秉明,正是由杨振宁促成。2001年,熊秉明将毕生最大也最有代表性的作品《孺子牛》原件赠予南京大学,请吴为山主持放大工作。后来在南京他们共同完成了这件7.5米长的作品,吴为山着手为熊秉明塑像。
    做了一辈子雕塑,熊秉明还是首次让另一位雕塑家塑自己。他看着吴为山工作,突然也有了兴致,提出两人一起合塑。不同方法、不同视角,两位在年龄上相差40岁的艺术家围绕同一主题,在同一团塑泥上进行创作,如同两个爵士乐手在即兴合奏,陶醉又酣畅。
    许久后,不知谁说:“好了,可以不必动手了。”
    “是的,不必再动了。”
    助手走过来把像包裹住。两双手,凝固住一个瞬间。熊秉明飞回法国9个月后故去,这个瞬间,变成了永恒。
    如杨振宁、熊秉明这样的大师,一般人若能遇其一,便是奇缘,吴为山的人生中却处处有奇遇。
    1994年秋天,在江苏宜兴丁蜀镇的一幢幽静小楼里,吴为山见到了80岁的顾景舟。他用独特的紫砂泥,塑就这位紫砂艺术大师,见过雕塑的人都说“像透了”。1995年,吴为山应邀为季羡林资料馆塑季老像,专程拜谒老人。见到季羡林的一瞬间,吴为山就怔住了:这不就是一尊典型的东方智叟塑像吗?此后,1994年的吴作人像、1995年的费孝通头像、2001年的钱伟长像、2002年的顾毓琇塑像……吴为山亲睹这一位位文化精英的风采,并且在无数次的交往中获得形与神的启示,创作出雕像,向世人传递着属于他们的神貌与品格。
    如今回忆起那些珍贵情谊,吴为山告诉《环球人物》记者:“每跟一位大师交往,我吃的都是脑黄金。顾景舟先生告诉我:艺术与非艺术的区别,高与低的差别,在分毫之间;费孝通先生告诉我:得其神胜于得其貌,而塑人之神重在表现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杨振宁先生告诉我:艺术与科学的灵魂同是创新……”
    每一段交往,都是一次修炼和领悟。每完成一尊雕塑作品,是求艺,更是问道。

    塑以继圣
    季羡林先生见到吴为山及其作品后,曾十分欣喜地称赞他是“为时代塑像,为文化塑像”。老先生所指的,正是吴为山的历史人物系列雕像。
    吴为山是从上世纪90年代开始选择这一主题进行创作的。“当时,经济大潮涌动,社会价值取向多元,许多年轻人对我们国家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科学家、艺术家很陌生,转而去崇拜明星。作为雕塑家,我觉得应该用雕塑的手法为这些历史人物塑像,建立时代丰碑。”这是他的初心!在这初心的引领下,他先期创作了鲁迅、陶行知、林散之、齐白石、徐悲鸿、高二适……
    正是1992年所作的林散之雕像,让年轻的吴为山脱颖而出。林散之是“当代草圣”,诗、书、画三绝。在林老生前,吴为山曾多次观其挥毫,且经常久久凝视那些出神入化的书法,品读林老的《江山诗存》,沉迷于林老清逸、缥缈的艺术世界。塑像出来后,林散之的儿子林昌午看到第一眼,就说:父亲活了。艺评家则认为这尊雕像目光中透着慈祥聪睿,唇角含着坚韧包容,具有超凡脱俗的“高僧”气质。
    古今中外,困扰所有艺术家的问题无非有两个:做什么?怎么做?对吴为山来说,方向已经有了,找到方式则是在经历了一番东西方文化激荡之后。
    1996年,吴为山第一次去荷兰做访问学者。“刚开始我觉得自己还蛮有两下子的,因为那时喜欢罗丹的雕塑技法。但其实西方艺术已经发展了那么多年,现代主义都已成过去了,如果还把古典主义和现代主义交接时期的罗丹作为标准,则令世界觉得我们由于眷恋过去而怠于创新,崇拜西方而远离了中国传统。”从那时,吴为山意识到应该走自己的路,走一条民族文化创新之路。
    在荷兰,吴为山也名声大噪。他所去的机构受女王贝娅特丽克丝资助,女王不知何时看到了他的作品,有一天派人转达请他为自己塑像的意愿。很多欧洲艺术家给她塑过像,她都说:“很漂亮,但更像我妹妹。”吴为山以女王访问中国时的一幕为蓝本,创作出女王传神写意的微笑。看完雕塑,女王评价:“这是中国雕塑大师级水平的表征。”
    1998年吴为山去美国,在旧金山办过个展,并受邀创作植物学家缪尔的像,美方可以为其办理“绿卡”。一个偶然的拜访,使他更为明确了人生的轨迹。“那是一位德裔艺术家,在美国生活了几十年。他问我:你为什么要到美国来,你应该回去,美国没有艺术,只有商业。我相信,一位90多岁艺术家的人生体悟,有其深刻性和正确性。后来我在见闻中也有所感触,一番考量之后,我决定回来。”吴为山如是说。
    回来,就是回归民族文化的土壤,也是回归传统。他重走自己曾考察过的路:龙门、云冈、大足、麦积山、敦煌……吴为山提出了一个特别的概念:“写意雕塑。”就如艺术学家张道一所总结:“从吴为山作品看,他不仅抓住了中国文化之魂,而且大胆地将西方表现手法与东方写意手法结合起来,达到一种恰到好处的创造。”
    这个概念刚提出时一度有争议,但吴为山以事实胜雄辩。 2003年,作品《睡童》在英国获得皇家雕塑大奖攀格林奖,是亚洲艺术家首次获此殊荣;《天人合一——老子》获得“2012卢浮宫国际美术展”金奖,成为该奖设立122年来第一位获此荣誉的华人。他的孔子像立于中国国家博物馆、英国、丹麦、法国、意大利、韩国、新加坡,成为颇受瞩目的文化符号。
    20世纪,中国的雕塑家们在学习西方技艺后反思传统,经过这100年的发展,终于开始在与世界的对话中获得自身的价值。而吴为山以“写意雕塑”为切入点,开启了一个新的雕塑时代。正如英国皇家肖像协会主席安东尼•司顿思所言:“吴为山是中国艺术新精神的代表。”

    塑以铸魂
    吴为山曾总结,自己的作品中有朦胧诗,比如塑女儿的、塑睡童的,看了之后呼吸都会为之放轻松;还有一类是叙事诗,如民族的脊梁鲁迅、仰天醉歌的李白。如果同样类比,他的另一些作品则堪称史诗。
    2005年,中共江苏省委委托吴为山创作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大型群雕。那段时间,吴为山不是徘徊在当年的大屠杀现场,就是去寻找幸存者进行细节访问。他仿佛也陷身于1937年那场腥风血雨中,耳畔时刻回响着30万亡灵冤魂的哀号。他有了强烈的欲望,复活那些受屈的、冤死的亡灵。
    主体雕塑《家破人亡》中,11米高的母亲赤足立于大地,悲怆无力地捧着自己死去的孩子向苍天呼号。她是千千万万受难家庭的代表,象征山河破碎、百姓无辜被戮的祖国母亲。《逃难》则是通过对9组数十位人物的刻画,极端表现人性深处的恐惧、哀怨、愤怒、挣扎……
    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群雕的模型曾送去联合国总部展览,来自世界100多个国家的使节前来参观。会上,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发言:“吴为山的雕塑不仅表现了一个国家的灵魂,更表现了全人类的灵魂。”
    2013年,中国国家博物馆举办毛泽东诞辰120周年纪念展,特约吴为山创作毛主席像。吴为山选择了毛主席上世纪50年代回韶山时的形象:身穿白衬衫,面对丰收的田野,诗兴盎然:“喜看稻菽千重浪,遍地英雄下夕烟。”这是一位诗人气质的领袖,其感染力在他的音容笑貌和伟岸的身躯里。毛主席的女儿李敏看到这尊刚刚从模子中翻出未干的石膏像时,热泪涌动。
    吴为山曾多次为伟人邓小平塑像。第一次是2009年为南京渡江胜利纪念馆塑“淮海战役”五前委像,其中有邓小平;第二次是应邀为邓小平的母校广安中学塑造邓小平铜像;第三次是塑留法时的青年邓小平像,立于中国雕塑院;2014年则应中央文献研究室之邀,创作大型雕塑《坚定的步伐——邓小平》,立于广安邓小平纪念馆;2015年又应中央党校之邀创作5.5米高的《总设计师——邓小平》,在中央党校广阔的草坪上永久屹立。
    一座座红色革命的丰碑,刻载着领袖们的音容笑貌、丰功伟绩,也映射着中国社会的沧桑巨变。
    20多年来,吴为山的雕塑作品多达500余尊。年轻时,他每天只睡4个小时,没有其他任何爱好。靠着一柄塑刀,吴为山赋予泥土以人的灵魂,在翻模、铸铜中,塑出属于人类的精神。

    吴为山的自塑之路
    他在艺术象牙塔里浸润20多年,从2014年起执掌中国美术馆

    中国雕塑院的办公室里,吴为山逆着光走出电梯,迎向《环球人物》记者。中国美术馆馆长之外,他还身兼中国雕塑院院长之职。这座大楼的四周、里面,存放着许多吴为山引以为豪的作品。
    一头飘逸的长发,是吴为山多年不变的标志。曾有人问他,是否艺术家的头发都这么长,他回答自己出生在1962年,正值三年自然灾害,母亲月子里唯一的营养仅是用几条小鱼煮了一锅汤,先天营养不好,头长得不大。“来到世界上,我觉得占领空间比别人小,既然无法改变头的大小,就只能通过留长发来增加立体感、量感。”
    颧骨高、眼神清亮、头发有着凹凸鲜明造型感的吴为山在自己的作品群里,也如同一件雕塑。摄影记者为他照相时,他略微局促。当意外地从西服口袋里找到一条丝巾时,立马如同翻出糖果的小孩,欣喜地戴上,一下子轻松起来,“我喜欢戴围巾,很少打领带,这就是我!”

    知识不限于美术,起点不限于雕塑
    著名美术家、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所美学室研究员滕守尧先生评价吴为山:“其形其神,既有江南男子的清秀和英俊,又透着北方男子的刚毅和豪放。” 吴为山的确生在一个南北交融之地——苏北里下河地区的东台,那里东拥黄海、西接泰州、南依南通、北望盐城。
    江苏多文化名人,其中不乏雕塑大家,滑田友、钱绍武……吴为山家里的一位嫡亲伯祖父高二适,是书法大家,与林散之并称当代草圣。吴为山的父亲则继承了家中的读书传统,是一名优秀的国文教师。从记事起,吴为山就喜欢家中所藏明清时的粉彩、青花瓷。陶瓷上那些古香古色的手绘,其意境,成年后还常在梦中,悠悠然,韵味无穷。
    1969年,吴为山一家都随父亲下放农村。在艰苦的条件下,吴为山被父亲“训导”,每天背古诗。
    在父亲的熏陶下,他自幼喜欢写写画画。11岁摸索着写生,画的是乡里熟识的老人。1977年,恢复高考,“当时陈景润等科学家成了整个社会的偶像,老师都号召大家学理科,建设四个现代化”,吴为山于是暂别艺术,参加理科高考。连续两年,都以一分之差落榜,后来因为报考表上填的“绘画”专长,被录入无锡工艺美校。
    大学梦破碎,他失落、消沉过。关键时,是父亲作诗“坐井观天终是小,大江放眼快扬帆”,让他击鼓催发。
    无锡工艺美校在惠山脚下,仅是泥人厂旧仓库所改的几间教室,却藏龙卧虎。“吴开诚老师善素描,用铅笔勾线辅以明暗,线画过后,稍微用手擦,对象的神形便出来了;学校附近住着一位泥塑巨匠高标,当时已80多岁,我一有空就把画或泥塑送去请教,并看他用泥捏门前走过的鸡狗,速度惊人。还有一位捏塑圣手,几分钟内可捏塑一套戏曲人物,她就是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喻香莲。王木东先生早年留学日本,将东洋的单纯和静穆带入泥塑,对我启迪良多。”
    上世纪70年代末,毕加索、马蒂斯已经被介绍到国内美术界,吴为山看不懂,却喜欢上司徒乔的画,尤其佩服那种瞬间把握事物本质的能力。“那时,我每月生活费13元,自己限定吃饭8元,买书3元,2元用于看展览。尼古拉•费欣、门采儿、珂勒惠支、伦勃朗、安格尔……渐渐熟悉起来。”
    1981年吴为山毕业,次年参加艺术类高考,被南京艺术学院和南京师范学院(现南京师范大学)同时录取。他去南艺报到,却因不符合“工作满两年”的规定而被取消入学资格,转而在南师就读,上了近3个月,因同样的理由被退学。年轻学子的无奈和凄凉,可想而知。
    吴为山属牛,天生有股不回头的倔劲。他回乡在一家小工厂继续复习高考,次年同时被中央工艺美术学校和南师录取,最终在南师再续学缘,就读于油画专业。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南京为六朝古都、天下文枢,南师的前身则是中央大学艺术系。“里面的那些石膏像,都是徐悲鸿当年从法国带回来的。”学校里不乏美术界名流,秦宣夫、黄显之、宋征殷、徐明华等在早年分别留法、留日、留苏,吴为山的导师蒋荪生先生,教过他的杨健候先生,则是徐悲鸿的嫡传弟子。
    毕业后,吴为山留校任教,在油画、雕塑、书法等领域继续拓展。有着传统根基的他,正如熊秉明先生所言:“吴为山的知识构成不限于美术,他的雕塑起点也不局限于雕塑本身。”

    不喜欢平地跑,而喜欢上下跑
    吴为山塑像,有无数腹稿,但没有草图。他说:“长时间琢磨,顷刻挥就,往往是最真实之心象。”只有真正用“心”去创作的作品才是撼人的。当年在美国旧金山举办展览,吴为山第一件被人收藏的作品是《春风》。“这是我手术后在家养病时,为女儿创作的。人生病时对亲情非常留恋。女儿当时刚好放学回来,小脚丫翘起来,裙角被风吹起,可爱极了。展览会上一位美国女士很喜欢,先问能否摸一摸,继而买下。她说,这勾起了她对童年的回忆和对自己小孩的情感。”
    勤奋是吴为山的法门。为吴作人雕像时,3个月里做了10多个小稿,都不满意。聂耳像则11次易稿。他还先后16次塑林散之,一直琢磨如何准确地把握这位老人。办公室里放着一台跑步机,从来没用过,他说自己“不喜欢平地跑,而是喜欢上下跑”——在雕塑架上爬上爬下,吴为山视之为“高尚的劳动”。
    “以刀塑造,硬而爽/ 简中求准,落刀成型/ 捷而猛,则魂魄生。”他在塑造鲁迅雕像时写下这些诗句,似乎正是自己的秘技。
    吴为山的作品多为青铜质地。先是做泥稿,再翻模。那些大型的雕塑,更耗费心力,因为要分解铸出一片片铜,再设法不留痕迹地焊接。 “雕塑要立天地永久,必然极其耗神耗力。500多件作品的体量,在全世界古往今来的雕塑家里,也算罕见。”不少雕塑界人士评价。
    吴为山迷恋青铜,因为它能承载“铸造的凝重,仿佛诉述着鼎的辉煌,回旋着夏商时代先民铿锵的号子。泥的流动与铜的熔化顷刻间同构了。它们的流程里浮动着一个个人物的音容,记录了‘人’的历史。”
    在塑像的过程中,吴为山喜欢用峥嵘、跌宕、嶙峋、崎岖的塑造来传达自己的思想,“一是自然的山水本身是起伏不平的,我想在作品中传达这种天人合一的气象,通过变化的形体表现自然空间这个精神实体的存在价值;其次这种凹凸不平感也留住了我创作中的激情,它是激荡的、有节奏的,从而让作品有了活的生命。”

    用身心创作,用思想行动
    2006年年初,吴为山申请在中国美术馆举办雕塑个展。当时美术馆有条不成文的规定,60岁以上的著名老艺术家方可在圆厅展览。时任中国文联主席的周巍峙听闻后说:“艺术要有硬杠杠,年龄不该有。吴为山作品过硬,年龄不够,我借给他。”
    8年后,吴为山担任中国美术馆馆长,成了这座国家馆的掌门人。
    从南京调职北京,从校园到公共艺术机构,说到底,吴为山是在以传统知识分子的责任要求自己。“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艺海泛舟,必得广博,才能称之为海。吴为山关注的不仅是自身艺术的精进,他用身心创作,思想也在行动。作为全国政协委员,他曾6年里提交过20多份提案,涉及公共文化服务均等化、中国文化走出去、城市文化建设、中国传统文化的弘扬、书法进中小学课堂以及人文学者的退休年龄等问题。
    从1998年到现在,他培养了130多名博士、硕士。在南师创建了雕塑专业、研究所,后来调到南京大学,创办了雕塑艺术研究所、美术研究院,在北京创建了中国雕塑院和中国城市雕塑家协会。就任中国美术馆馆长之后,他在各项展览活动中更加强调中国精神、中国气派、时代风格。
    今年年初,受中共中央宣传部委派和应德国政府的邀请,吴为山为马克思塑了一尊高6米的铜像,将于2018年马克思诞辰200周年时立在他的故乡特里尔市。他不无自豪地对《环球人物》记者表示:“德国媒体问我,为什么政府要请一名中国艺术家做马克思像。我告诉他,你是绝对不会知道马克思在中国的地位。今天中国发展得很好,在国际上的地位日益提高,德国政府看到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佐证了马克思主义理论,那么今天邀请中国艺术家来做马克思,是因为你们认可中国人做的马克思,是一个真正的马克思。”

    但凡艺术,似乎都有争议。一路行来,吴为山也遇到过不少非议。过了知天命之年的他已看淡这些。早年时,南京兜率寺高僧圆霖法师曾为吴为山题字,将名字中的“为”题成了“沩”,旁观好事者直呼写错了。法师从容笑道:“有山有水才转得起来。”
    吴为山觉得这是法师对他的深层点化。唐高僧百丈怀海有诗:“放出沩山水牯牛……高卧横眠得自由。”属牛的他,名字里多了水,倒正合了“沩山牛”的公案,挣脱一切束缚,自由自在。

    “用1000年的眼光去看100年”
    《环球人物》:您就任中国美术馆馆长之后,首先办的展览是“人民形象”,为何选择这一主题?
    吴为山:中国美术史上,古代主要是画帝王将相、士大夫和仕女,普通人从来都是从属地位。真正关心普通老百姓,是从现代鲁迅倡导大众美术开始的。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成为很关键的词,60多年来,在社会发展各个不同阶段,都有艺术家来反映人民的形象,一直到现在。每个时期,都打着不同的时代烙印。它是一个整体的、时代的、以人民为主体的清明上河图。
    这也是响应习总书记的讲话精神。我是2014年9月25日担任中国美术馆馆长的,一个月后习总书记谈到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我觉得国家馆应该树立起一个时代文化的形象,也引领一个时代的文化取向。

    《环球人物》:近年来,民营美术馆蓬勃发展。中国美术馆怎么保证自己的权威地位,吸引更多年轻人?
    吴为山:作为一个国家美术馆,首先是殿堂、宝库,代表国家的最高美术形象,把最好的美术作品收藏在这里。它又是一个讲堂,在这里为普通民众做普及。同时,它又是一个世界各国艺术家交流的课堂。它是公益性的,而民营美术馆很多是画廊性质的,以经济为导向,所以在我看来,这里面不存在实质性的竞争,倒是存在国家馆的责任,如何做好表率,做好引领工作。
    我们也希望民营美术馆越发展越好,只有这样,国家美术馆才能在全国文化的发展与繁荣中凸显其主流价值。没有这个百花齐放的春天,牡丹也很孤单。

    《环球人物》:中国美术馆新馆建成后,空间更大,各项展览与收藏、捐赠工作有什么新的调整?
    吴为山:中国美术馆当年建馆时,请毛主席题写,本来拟写“中国美术展览馆”,毛主席把展览两个字拿掉了。所以美术馆不仅是办展览。去年,我们把6层专门拿出来,做了一个永久性陈列馆。虽然不大,但我们已经有了藏宝馆。将来新馆建成后,面积将扩大8倍,会有108个展厅。所以一定要有常设陈列。两年来,我们收藏了3000多件作品,像珂勒惠支、达利,都是世界顶尖艺术家,再比如齐白石、林风眠、傅抱石、高二适、颜文樑……
    我们不仅把目光放在过去,还聚焦当下。比如刚刚举行的首届中国美术馆收藏青年美术家作品展,把300多件青年美术家的作品放在中国美术馆的最高殿堂圆厅展览,就是要激励年轻人,不要让中国美术馆的收藏和展览,尤其是权威展厅为已经故去的大家、大师所独有。

    《环球人物》:身为美术界和雕塑界的一位管理者,您怎么看待一些艺术乱象,比如国画领域常常被批评的复制自我;当代艺术中常被批评的故弄玄虚?
    吴为山:文化发展的洪流,不可能是至清的。它像黄河、长江,有些流域是浑浊的。从时代的发展来讲,要有包容的心态,辩证地看待各种文化现象在奔腾、激荡的洪流中的价值。但我们从来不能放弃自己的主流价值观,从来不能放弃让水从浑浊变为清澈的努力。
    当代艺术有很多观念性的东西,不少已经脱离了艺术的本体,从哲学、文学、社会层面来阐释艺术和美。所谓脱离艺术本体是在批评不以艺术形式来表达观念。但这种取代艺术本体的倾向,终将在艺术发展的过程当中回归它原来的哲学、文学、社会层面,所以并不可怕。
    至于复制自我,我想一个优秀的艺术家可能有两种状态,一个是不断打破自己、否定自己,一直在变化,像毕加索;也有的是在渐变,在微量元素的改变当中发展事物。就像一棵树,比如檀树、柏树,长得很慢,你每天去看似乎没什么变化,实际上呢?一个有思想、有底蕴、有才情的艺术家,会不满足于自己,会随着生活、情感,随着命运的变化,在他的创作中增加新的成分,但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看到的。到一定时候,泥沙俱下、大浪淘沙。所以,我们要用1000年的眼光来看待100年,要用100年的眼光来看待我们的生命。

    链接
    中国美术馆
    始建于1958年,1963年由毛泽东主席题写“中国美术馆”馆额并正式开放,是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国家文化标志性建筑。展览总面积8300平方米,馆藏作品10万余件,以研究、收藏、展览近现代至当代艺术家作品为主。首任馆长刘开渠,执掌美术馆26年。此后又经历了杨力舟(1993—2004)、冯远(2004—2005)、范迪安(2005—2014)、吴为山(2014年至今)。

    泰特现代美术馆
    英国国立美术馆,收藏英国与国际上自1900年以来的现当代艺术品,尤其以毕加索、马蒂斯、安迪•沃霍尔、达利的作品最为有名。它是全世界最大的现当代美术馆之一,建筑前身为泰晤士河的发电站。后来经重建于2000年5月对外开放,因为独特的建筑构造、优秀的馆藏,已成为英国著名旅游景点之一,每年至少为伦敦增加1亿英镑的商业利润。“泰特系”美术馆在英国有4家,由现任总馆长尼古拉斯•塞洛塔统一负责,各馆还另有分馆长。塞洛塔自1988年上任,参与策划过“马蒂斯:剪纸大展”等大型展览。2014年,他是位列全球影响力第一的公立美术馆馆长。

    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MOMA)
    最重要的现当代美术馆之一,建于1929年夏天。最初以展示绘画作品为主,后来范围扩展至雕塑、摄影、印刷品、商业设计、电影、建筑、家具及装置艺术等。藏品有15万件之多。除了梵高、毕加索、达利、莫奈等欧洲艺术家的名作,还收藏不少美国艺术家的经典作品,如杰克逊•波洛克、安迪•沃霍尔、爱德华•霍普等。该馆同时也是将摄影艺术纳入馆藏的重要机构,藏有两万多部电影以及400万幅电影剧照。营建和收藏品管理早期主要由洛克菲勒家族进行财务支持,该馆的创建者就是约翰•洛克菲勒的儿媳艾比•奥尔德里奇和她的两个好朋友。

    乔治•蓬皮杜国家文化和艺术中心
    如果说卢浮宫是全世界艺术家心中的殿堂,蓬皮杜中心就是法国现当代“艺术工厂”。1969年,法国总统乔治•蓬皮杜为纪念带领法国击退希特勒的戴高乐总统,倡议建一座现代艺术馆。该馆1977年建成,当时蓬皮杜已逝世,启用时被命名为蓬皮杜中心。开馆后,一度因为建筑物外露的钢骨结构以及复杂的管线特色与巴黎传统建筑风格不符引来争议,但仍吸引了大量参观者。中心由工业创造中心、公共参考图书馆、国家现代艺术博物馆、声学协调研究所组成,可通过现代科技手段欣赏艺术、丰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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