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觉历史：世界艺术、博物馆和民族史学意识

曹意强

    中国乃泱泱大国，除了存有自己民族的艺术作品之外，没有世界其他国家的艺术藏品，不能不说是个耻辱。今天我们会聚一堂，商讨建立世界艺术博物馆的可能性，可说是洗刷这个耻辱的第一个步骤。博物馆是一个国家向世界开放的重要窗口，体现一个国家的政治、经济和文明程度，以及对其他文化的开放态度。欧洲发达国家于19世纪便已进入了一个“博物馆的时代”，而美国很快就紧跟而上。我们今天意识到在中国建立世界艺术博物馆的紧迫性，这是我国当前经济和文化发展的自然需求。

    艺术博物馆是博物馆系统中极为重要而独特的组成部分，就博物馆的起源而言，乃是博物馆之母，它后来从一般意义上的博物馆系统中分离出来而独成体系。1972年，美国艺术博物馆馆长们在纽约召开的年会上对艺术博物馆的性质、任务和目的做了如下定义：

   艺术博物馆乃非赢利之常设机构，其本质目的在于教育与审美，而博物馆专业工作者之任务是搜集、保管、解释、并按计划定期向公众展示作品。

    这个定义体现了20世纪专业化的艺术博物馆观念，而将传统的博物馆综合思想隐含于其所强调的教育功能之中。博物馆的意义不止于“搜集、保存、展示和阐明”世界艺术珍品，其内在的宗旨是以视觉形式展示人类的历史。

    博物馆从一开始就被称为“知识与文化的保管库”和“记忆之庙”，旨在保存和展示人类各方面的成果。所以在19世纪70年代前，艺术博物馆、历史博物馆、科学博物馆等是不分家的。牛津大学Ashmolean Museum于1683年向公众开放，陈列的既有Elias Ashmole捐献的古物藏品，也有John Tradescant的科学与考古设备。大英博物馆的前身是由几家私藏图书与自然物品所构成，1852年，大英博物馆的新建筑落成时，在雄伟的爱奥尼亚式柱廊后面展示的是大不列颠的人类学、考古学和文学方面的藏品，与爱尔金大理石雕刻、亚述的半浮雕等奇妙作品共存一处。

    博物馆是以私人捐献为基础而建立的公益事业。这个观念可以追溯到启蒙时代的信仰：即人类和自然的创造产品属于全体人民。而将过去与现在的作品按照时代、地区、风格等分类聚集在某个固定或移动的公共场所加以展示，可以起到教化民众的作用。因此，自启蒙运动以来，西方先进国家一直将博物馆的建设视为一项重要的文化策略。

    博物馆教化功能中的主要方面是培养民族历史意识。博物馆的原初意图皆以艺术的名义而为民族历史服务；博物馆是民族主义思想的产物。依据其性质，不妨分为三类：一是旨在复现已消失了的王朝或民族历史的“怀旧式博物馆”；二是利用过去为现在服务的“辉格党式博物馆”；三是虚构某民族从未实际发生或仅依据神话传说而构建的“想象式博物馆”。（简述三个例证）这三种博物馆在实践中并非是截然分开的，通常以不同的方式、不同的程度共存于某个实际的博物馆中。然而，其目标则是一致的：通过视觉作品创造一种触手可及的历史，唤起实在的历史意识。[按：鉴于这一历史功能，在建立世界艺术博物馆的过程中，我们必须考虑我所谓的“图像证史”的问题：视觉艺术与文字记载具有同样重要的史料价值，应当成为合法的历史文献，其视觉直观性在复现往昔上不但优于文字，而且离开了它，我们就没有了理解古代文明的依据：例如，没有商周时代遗留下来的青铜器，我们何以想象那个时代的特征呢？我们对于遥远的，也包括较近的时代的印象，主要是通过博物馆的陈列而获得的。但是，在运用图像文献时，充满了陷阱，因为如同借用文字一样，人们可以更有效地运用视觉图像篡改历史。我们必须努力发展出一套特有的理论与方法来解决“图像证史”的问题，因为这是世界艺术博物馆不可回避的问题。

    艺术博物馆虽是民族主义的产物，但在其诞生之时便带有世界性了。世界上的美术博物馆都标以National的定语：1804年开幕的卢浮宫国家博物馆，1824年在伦敦创立的英国国家美术馆，1941年在美国华盛顿开放的国家美术馆。National一词带有浓厚的“民族的”或“本国的”含义。而这些艺术博物馆的实际形态与藏品则与之相悖。英美的“国家的”美术馆收藏的主要不是自己民族的作品，而法国卢浮宫国家博物馆开幕时名为拿破仑博物馆，其收藏的艺术杰作大凡是拿破仑从被征服国家掠夺而来的。当该馆开幕时，各国参观者，包括法国人，从四面八方涌向巴黎，欣赏世界的珍宝，而这个展示可说是历史上第一个公共欧洲艺术展览，更有意思的是，它不仅是依据历史原则而组织的，而且体现了国际性规模。

    艺术博物馆在国际交流中所起的作用比其他类型的博物馆更直接、更深远。我们对于其他民族的了解，而其他民族对于我们民族的了解，主要是通过博物馆和展览来进行的。一个国家的物质面貌不能搬运到他国去展示，但其文明程度或文化面貌可以通过博物馆及其藏品“运送”到他国，让不出国门者也能了解它。人们可以在大英博物馆“看到”古埃及、古希腊文明或古代中国的文明，而在我国的博物馆则很难“看到”其他国家的文明，这不止关涉我国的面子问题，而关涉两个更深层的相关问题：这首先可以说是我国教育中的一大缺陷。在西方博物馆早已成为各等教育的有机部分。通往美国华盛顿国会大厦的林荫路两侧布满各种博物馆，而在博物馆门前总是停泊着排成长队的黄色校车，中小学生们正在博物馆内接受直观性教育。而这种直观性教育不但让学生亲身感受人类的历史和创造力量，而且为他们比较不同国家的文明，从而更深刻地理解自己的文明提供有效的参照系。就此而论，在我国建立世界艺术博物馆不仅是一件有关国际文化交流的紧迫任务，而且是通过比较而进一步认识我们传统文化特征的重要举措。

    艺术博物馆，依照西方传统的定义，虽是收藏、保存具有内在审美价值的事物，但已深刻地渗透于我们的日常生活，我们很难列举出哪门现代学科或研究领域不是奠基于保存在博物馆的自然的、美学的和历史的物象：人类学、社会学、考古学、文化研究、历史学和艺术史。从艺术史的角度说，我们建立世界艺术博物馆可以为艺术研究提供实例，改变我们由文字到文字、由复制品到复制品研究别国艺术的困境。

    艺术博物馆除了收藏和保存艺术作品之外，还担负研究的责任。Sterling and Francine Clark Art Institute是一家偏居山区的私立小型博物馆。1950年，其创立者在陈述了博物馆的日常事务后，进一步提出：博物馆应为美术研究提供设施，参与或协助美术及其相关领域的教学与研究。该博物馆与Williams College合开了艺术史硕士课程，课堂就设在博物馆内，使师生随时都能利用博物馆的丰富藏品与图书资源，随时都可与博物馆专家交流。博物馆与大学合作，是美国博物馆发展中的普遍现象，但这两个几乎与世隔绝的小型机构的合作成果极为惊人，他们所培养的学生现已成为美国博物馆的主要力量；大部分美国博物馆和美术馆的馆长或部门主任都毕业于该机构。从他们的经验可见，我们建立世界艺术博物馆不仅能促进艺术史学科的发展，而且反过来可以为我国的博物馆建设输送专业人才。

   以上试图从国家形象、国际文化交流、民族史学意识、教育、艺术史等学科建设诸方面来简述建立世界艺术博物馆的必要性，尤其强调了通过博物馆建立一部视觉世界历史的重要性。

    明确了建立这类博物馆的意义，就必须接着考虑实现该理想所必须面临的实际问题。我在美国国家美术馆做两年的高级研究员，有机会对这个庞大的机构的各个部门有所了解。我的体会是建立和管理一个博物馆尤如建立和管理一个小国家，比常人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们在起步时就必须考虑下述学术与实际问题，以确保我们的理想与计划得以实施：中国艺术、西方艺术与其他非西方艺术的关系；艺术的定义与艺术的品质；传统艺术与现代艺术的关系；艺术与各国的社会、历史的关系；艺术的种类与社会需求；藏品与民众教育和学术研究的关系；永久藏品与临时展览的关系；博物馆与现代艺术家、与当下艺术批评的关系；博物馆的政策、机构设施与管理人员的关系；博物馆的资金来源；艺术财产与资产；艺术作品的收集、购买与出售；馆藏作品的研究、保存与修复；博物馆的规模、建筑设计与博物馆的特定性质及内容的关系，以及与其他相关机构的关系，特别是藏品交换、借用问题。这些问题必须在博物馆内设立专门机构来处理。曾任美国博物馆协会主席的Charles Parkhurst为艺术博物馆所构想的机构图，颇有参考价值：Table of Function for an Hypothetical Art Museum

    以上是我个人的一些肤浅想法。下面我想代表我们三人学术委员会提几点近期工作的建议：

    1、 我们首先要从文化和学术的需要上深入论证建设世界艺术博物馆的重要性和可行性，提出具体的方案，呈交国家领导人，争取得到政府的全面支持。

    2、 世界上的博物馆分为三种类型：公立、公私结合、私立，我们拟采用公私结合的道路，争取国家、民间和国外的赞助，包括藏品与资金。在国内民间赞助方面，我们要说服并协助政府制定减免税制度，鼓励私立财团资助公共文化事业；在国外赞助方面，我们将重点争取Mellon， Ford，Getty，亚洲协会等重要基金会的支持。同时争取国内外捐献私人藏品，就此，我们还必须要求政府制定相应的奖励或荣誉政策。

   3、 藏品是建立博物馆实体的根本保障。除了争取捐献之外，我们要根据国际艺术市场的情况开始有计划地搜集作品。就此，应成立专门的委员会论证由相关部门和人员提出的购买建议并做决定。

   4、 提出具体的建造世界艺术博物馆的步骤。在这一方面，我们首先应该研究西方的博物馆理论、实践、经验与教训。考虑世界艺术博物馆的规模、内外景设计；机构和人员；展览与学术活动，以及适合我国国情的具体问题。

   5、 作为启动，目前先利用数码图像资源和国内外博物馆的资源。争取在2004年底建成数码艺术中心，通过新媒体，从文化整体的角度展示世界艺术的所有相关信息，包括作品内容形式、材料媒介、尺寸大小、作者生平、作品产生与收藏始末、作品的评价史、赞助、文化和历史含义等等。

   6、 举办世界艺术展览。可以根据时代、区域、类型来组织此类展览，如埃及艺术、罗马艺术、荷兰风景艺术等。不仅让国人亲自欣赏世界艺术的奇迹，而且向他们呈现一部有关各国文化传统的视觉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