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产中保护和发展——谈传统手工技艺的“生产性方式保护”

吕品田  来源:《美术观察》2009年第7期 发表时间:2017-01-17

摘要: “差异性”作为一种经济学负担被推动现代化的工业力量所排斥,以致一切具有历史性、地域性和民族性特质的传统文化形态,包括传统手工技艺都在现代化过程中遭到无情的破坏。只要大工业生产方式成为唯一的生产方式,这种趋势就无法遏止。在当代历史条件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关键在于切实地维护文化差异性,也即维护一定文化形态所具有的历史性、地域性和民族性特质。要想切实地维护文化差异性,就不能不在生产方式上着手。历史表明,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传统文化形态的产生与发展,根本地关系着手工劳动实践和相应的社会存在,其特质的存续也取决于手工生产方式造就差异性的技术本质。所以,今天强调保护传统手工技艺,其意义不只在于保护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形态,还在于维护所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存基础和生态条件。

在生产中保护和发展
——谈传统手工技艺的“生产性方式保护”

吕品田



   “差异性”作为一种经济学负担被推动现代化的工业力量所排斥,以致一切具有历史性、地域性和民族性特质的传统文化形态,包括传统手工技艺都在现代化过程中遭到无情的破坏。只要大工业生产方式成为唯一的生产方式,这种趋势就无法遏止。在当代历史条件下,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关键在于切实地维护文化差异性,也即维护一定文化形态所具有的历史性、地域性和民族性特质。要想切实地维护文化差异性,就不能不在生产方式上着手。历史表明,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传统文化形态的产生与发展,根本地关系着手工劳动实践和相应的社会存在,其特质的存续也取决于手工生产方式造就差异性的技术本质。所以,今天强调保护传统手工技艺,其意义不只在于保护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形态,还在于维护所有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存基础和生态条件。
  对手工生产而言,劳动的空间和时间就是劳动者人格展开的空间和时间。一身于人的活性的工具和工力,维护着自我在劳动中展开的统一性,并呈现出创造性的个性。支配手工具的工力有着与工业动力迥异的生命性质,其间未经抽象或转换,具有不可存储和传输的即时性与切身性。它通过手并集结于手,使手工具完全受控于主体。手工技艺因此必以人的身体性活动为起迄之限,不像工业技术那样可以从劳动主体中分离出来,成为征服一切差异性的异己力量。手工技艺始终被生产者直接把握,并与他的一切包括需要、兴趣、素养、性情、习惯以及操作能力和水平紧密关联。与劳动主体交融为一的技术本质,使得手工技艺必然体现特定时空条件下的人的自然性、社会性和历史性,以至其技术内涵和文化属性必然依存于追求现实事功的践行过程,而其形态和功能也只有在实践活动中才能得到实际的呈现。工作过程中,工匠切身的操作感直接关系到一种手工技艺的“本体”及其功能、形态的“显发”。这期间,主体方面的任何变化,哪怕极其细微的情绪变化,都可能使一种传统手工技艺出现变化或变形。这种不断造就差异性的“活态流变性”是手工生产方式与工业生产方式的本质区别,也是手工技艺保护势必涉及并直接关系技艺传承质量和技艺信息保持的“非物质性”因素。生产实践中,劳动者总要直面各种新老问题,他必须调动和发挥自己的经验、才智和本领,因此解决问题的过程同时也是提高技艺、造就人格的过程。今天,传统手工技艺要想得到保护,就必须参与建功立业的当代生产实践,而不能只是在脱离现实的“表演台”上作不涉事功的“审美表演”。再说,手工技艺的传承需要生产热情,需要自信心和成就感。而只有在创造社会财富的实践中,只有劳动成果被人赞扬、被人快乐地消费时,这些主体素质才能真正地被激发被唤起。
  所谓“生产性方式保护”,便是力求在不违背手工生产规律和自身运作方式、不扭曲其自然衍变趋势的前提下,将传统手工技艺导入当代社会生活及产业体系,使之在创造社会财富的生产活动中得到积极保护。切合手工技艺存在形态和传承特点的生产性方式保护,是涉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方式基础,以至可以不断“生产”文化差异性的一种生态保护方式或社会文化实践。
  唯经济主义地对待“生产”概念,追求“标准化”的现代化发展模式,是大工业生产方式一统天下的使然。因此,要防止“生产性方式”落入现代化发展模式的窠臼。我们应该清醒地认识到:在特定历史和地域条件下形成的传统手工技艺是千差万别的,不同技艺形态有不同的生态条件、价值取向和功利意义。中国传统手工技艺体系中,既有原本属于手工业的经典手工技艺,又有和民俗生活休戚相关的民间手工艺。这两种基本的技艺类型及其丰富的技艺形态,在运作方式、机制结构、社会基础和影响范围等方面都有所不同。相应的生产性方式保护应该根据传统手工技艺自身的特点、规律和条件来展开,不能沿袭强调产速、量大、划一的大工业开发方式,盲目地追求产业化、市场化和商品化。对传统手工技艺的生产性方式保护,有的需要尽量还原到“御作”状态,譬如云锦、剔红、牙雕等所谓的“特种工艺”;有的则需要努力回归“乡土”情境,这包括原先在乡土生活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诸多民间手工艺,如剪纸、绣活、彩扎、编结、面花、泥玩等等。
  一般说来,民间手工艺主要适应副业性质的乡村手工业或家庭小作坊,生产制作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满足生产者自身的需要。这种需要与当地的风土人情关系密切,透着大量以传统习俗维系的精神性因素,具有极其鲜明的地域色彩。生产与消费的统一,使民间手工艺总是倾向于把审美因素融入以社会功利诉求为核心的技术结构之中,以至具有朴素、便宜、直率的技术品格。特别值得重视的是,除了生产工具、生活器具等一般物品的手工制作外,在中国广大的乡村地区还存在着大量与民俗活动关系密切的手工艺形态,其应时循节的制作活动及制品通常成为民俗活动的重要组成部分。对于大众能够普遍参与的这类手工生产,生产性方式保护的关键是在日常生活层面切实地维护那些业已成为百姓一般生活方式的传统习俗,更多地要靠民俗机制而非单纯的市场或行政手段来为之造就社会需要和生产动机,使之保持与社会生活鱼水相依般的生态关系。这类民间手工艺的生产性方式保护,主要目的不在于技艺本身,一般来说,它们没有太多的技术含量,而真正需要发扬光大的是这种技艺实践作为民俗活动形式的社会功能。因此不能提倡将这种技艺从民俗生活中剥离出来的所谓“脱俗化”的商品生产。要知道,没有文化生态基础维护的产业化道路,如同釜底抽薪、杀鸡取卵,不可能带给百姓以持久的经济利益和广泛的社会福祉。
  在漫长的历史发展过程中,原本属于手工业的经典手工技艺已形成一系列规范化、定型化的工艺流程、操作技巧和形态样式,具有精巧、考究、周密的技术品格和极高的技术含量,并在保持实用性的基础上不断强化欣赏价值。经典手工技艺的生产性方式保护具有可观的产业化前景,但依然需要遵循手工业生产的规律,以至应该把握三个原则:1、立体化,即对手工技艺的立体运作体系加以全面的保护,包括提高工匠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延续技艺传承和生产组织、管理的传统方式,保持核心工艺技术和完整工艺流程,呵护原料、工具和场所等涉及核心技艺存续的生产资料,培育根本促进其生态发展的社会需要和消费市场,维护传统技艺的知识产权和从业者的权益等。2、特别化,即把包括其产业形态在内的手工艺生产待之为非同于一般工业的文化经济或文化产业,以至在贷款、税收、出口、工商管理等方面给予产业政策上的特别扶持。基于生产实践的特点,政府和社会若能为之争取或提供订件定单,对推动传统手工技艺的生产性方式保护最为有效。3、自律化,即通过组织作坊化、体制民营化、流程一体化、规模小型化、制作精致化等,遵循传统手工艺生产规律和运作方式。经典手工技艺的产业化发展应该稳步进行,不能追求数量之多、规模之大或速度之快,而要在保守核心技术的前提下强调形态、质量、品格、作风的优良与纯正,使之具有体现中华手工艺作风的表率性、典型性和高端性。
  传统手工技艺的生产性方式保护以及手工产业的振兴,不仅关系着保护非物质文化遗产,还有着政治、经济、社会、民生等方面的诸多现实利益和长远利益。应该看到,与工业生产方式相比,手工生产方式具有低投入、低能耗、低污染的优势,更有涉及国计民生、文化生态的其它优势,譬如可以利用再生资源,保护自然环境;可以发挥人力资源优势,扩大就业机会;可以安民于本土,维护社会稳定;可以造就人文景观,促进休闲旅游经济……针对当前的国际形势和我国的国情国策,手工产业投资小、见效快、布局广,是城乡、区域协调互动发展,拉动内需,抵御国际金融危机影响,保障和改善民生,推动经济社会又好又快发展的有效途径。
  人们也在意识到,缺失文化维度的现代化,忽视人的全面发展的经济建设,不足以真正强大我们的国力,也不足以真正促进世界文明的发展。在人文视野中,以人为本的手工劳动关系着个体的素质提高和才能发挥,关系着人格丰富性和多样性的维护,关系着自我支配和表达的自由,呈现出一种天性般的“生产完整的人”的可能性和倾向性。创造性的手工劳动有利于培育和发展身心和谐的健全人格,而劳动者人性与人格的充分投入,为手工制品烙上了肯定劳动者主体地位以及劳动者藉以自我肯定的“印记”。人与自然、历史、社会的和谐生态关系,不仅通过手工生产方式得到体现,更通过手工生产方式得到维护和加强。超越狭隘的经济学认识,在手工生产方式的丰富社会意义上把握传统手工技艺的发展,这将是一种最积极的保护,一种最为切合保护的终极目标也最能体现保护应有之义的保护。而且,当代社会生活对于传统手工技艺的活在,同样有着深切的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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