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舒士俊  来源:《国画家》 2016年第4期  发表时间:2017-01-19

摘要:为何我会想到把风景、山水、丘壑三者之关系,作为论述的题目?首先因为早些年,为了探究山水画,我曾对网上风景照作海选,但触目所见差不多皆是满满的风景,这些照片大多只宜以西画方式来表现,而绝非是符合中国画特征的空灵山水。显然,平时写生所见多为满满的风景,却要在笔下画出空灵的山水,这视觉与表现的矛盾,乃是摆在现代山水画家面前很难回避的一个难题。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舒士俊 

 

从风景到山水的气色演变


为何我会想到把风景、山水、丘壑三者之关系,作为论述的题目?

首先因为早些年,为了探究山水画,我曾对网上风景照作海选,但触目所见差不多皆是满满的风景,这些照片大多只宜以西画方式来表现,而绝非是符合中国画特征的空灵山水。显然,平时写生所见多为满满的风景,却要在笔下画出空灵的山水,这视觉与表现的矛盾,乃是摆在现代山水画家面前很难回避的一个难题。

不少山水画家因而只得无奈变通:或是采用简略的速写勾勒,把大量视觉所见繁赘舍去;或是借鉴取用古今名家现成的皴法图式,略作变化而仿造山水。但这样,空略的山水感似乎显现了,但许多山水原生态气象的鲜活因子,却亦因而丢弃了。由于西式风景画与中式山水画在构成上有明显差异,山水画家要从西式风景画中吸取养分,亦存在明显的隔阂。

再是上世纪50年代,齐白石曾把李可染一批山水写生,题签为“李可染水墨风景写生集”,李可染不喜这一题法,后来仍以自己题签“李可染水墨山水写生集”出版了画册。那“风景”与“山水”,——齐李二人不同之题法,究竟谁对谁错呢?


为了对图像作深入探究,我开始尝试借助于电脑软件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通过电脑透光调控,李可染早年和晚年的两幅画得较满的近景山水,画面气色产生了演化,空白顿时在画面涌现。请注意这空白,它便是中国画最明显的招牌特征啊!画面有了空白,近景便好似被推远了。——这样的水墨之作,谁还能扣“水墨风景”的帽子?

通过电脑透光调控,我还把有些风景照和西式风景画,也转换成了含水墨味的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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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一为风景照,一为赵无极之抽象油画,皆通过电脑作光气调控,完成了向水墨味的转换


像这样,从西式风景到中式山水的转换,可以举出一大批例子。由此可证明:西式风景与中式山水,其底蕴亦可相通,关键在于光气之调控。而光气之变异调控,除了朝暮昼夜明灭变幻之外,竟还能因气色之改换或添加,使画面产生跨季的气色变异: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我曾将莫奈的油画《睡莲》和透纳的一幅水彩,通过电脑透光幻变,分别演变出二三十个生动画面。这种气色的演变显示:同一画面,由于光气调控而致画面中的空白增加,同一山水形象之体量,便会产生满与空、清瘦与丰腴之变异。尤令人惊咋称绝的是,用透光来摹拟明灭之变,若将一片景色在电脑上全然拉黑,再予放亮,有时竟会产生莫可名状的瑰丽色彩组合,我将之戏称为色彩“窑变”。其变幻之美,可令人感受到造化幻变之奇,竟与“层出不穷”之义相吻合,直如苏东坡“无穷出清新”之所云。

通过电脑透光可发现,由于光气之幻变,山水风景画面体量之肥瘦,与其类色之组合,皆处在一个随机演变的过程之中。我们若对层出不穷的类色新组合予以发掘和截取,有些名家之作甚至亦会呈现出崭新的审美面貌: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陈子庄一幅小品山水的光色幻变

 

从风景到山水的气色演变,由于光气之淘洗,其总的趋向是色之类化由丰趋简、由绚丽趋苍茫(苍乃深黑,茫为虚白)的纯化。这种色之类化趋简,“减”是主要趋势,但亦可有适当“加”的回补,从而形成有别于风景的山水色调。

传统六法之论设色,有“随类赋彩”之说。故尔传统山水设色分为青绿和浅绛两大类,此亦山水用色单纯取类特征之显示。但传统类色组合之种类,毕竟还是太少、太贫乏。是故朱屺瞻对于类色之解悟,便提出要取一色多调,以求其变。而我通过电脑透光探究又发现:山水之类色组合,其实尚有未被发现的瑰奇变幻的种类,有待后人去开发挖掘! 

 

视角超拔以显山水气局之大


通过气色演化,风景亦可变的像山水那样空灵,那齐白石将李可染早年山水评为“水墨风景”,是否全错了?这似仍值得商榷。

且看李可染前后期两幅山水的比较: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从李前后期山水型态来分析,可以看出前期他画的是接近风景视觉的小山水,而后期画的则是超脱寻常视觉的大山水。

从其由前期的“小山水”,明显向后期“大山水”转型,可以看出,尽管李可染当时出画册仍用自题“李可染水墨山水写生集”,但齐白石命其为“水墨风景”,其实对他还是起了警示作用。  

 非常有意思的是,傅抱石前后期的山水画,竟亦显示出,他也有着从“小山水”(采用风景视觉)向“大山水”(超脱风景视觉)转型的趋向: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以上前一幅井冈山是傅早期画的,最后一幅则是其后期画的。早期因视觉局限,画井冈山尚且不够雄伟。我通过电脑把傅早期画的井冈山单边拔高,气势便更显峻拔。而非常有意思的是,傅后期画的井冈山,也恰恰正是把山拔高了!——当然,他用的是意念而非电脑。而这,正是风景与山水(“小山水”与“大山水”)的差异之所在。可惜因为年寿有限,老天没给予傅“小山水”向“大山水”转换的充裕时间。而李可染则在其后期,已充分完成了这一转换。李后来提出画山水要把近景当中景来处理,其晚年有意回复到有来龙去脉的大山水,可视为其摆脱近景化风景趋向,向大山水龙脉靠拢,以拓展表现空间的矫偏之举。因其后期山水常采用突破寻常视觉这一取向,故其所画山体,皆比真山要更显雄伟。

而这种由“小山水”风景向“大山水”格局的转换,通过电脑的单边放大拔高,便可以看到许多例子: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以上两组照片,皆是通过电脑透光,使画面空白豁露,再纵向单边放大,将视角拔高、视野拓展,采用仿佛凌空看山之视角,从而使原来风景味的“小山水”,向着造化“大山水”转换。

与风景词义之泛指有所不同,山水之词义,明显包含山与水(实与虚)的分类指向。这种分类指向,亦体现于其皴法、树法等等。传统山水画强调以大观小的“三远”,李可染后期提出画山水要把近景当中景来处理,其实都是将景物推远而致其类化,亦即因远观而使同类对象之差异缩小。对于山水特有的这种分类取象特征,我曾作过如下的阐述:

“通过类型化的单元程式组合,从整齐之中求变化之美,这显然亦是传统惯用的手法,而它正合于宇宙造化之理。……从宏观看,若将表现对象置于一个广阔的背景,则同一类的表现对象高矮粗细的不同特征在远看之下都不见了,看上去都是差不多相类的。类型化的长处,便于画家从大千世界万千形象之中,去划分出宗纲式的大差异,有利于造成画面的大气势大构架,否则大千世界便会显得细碎芜杂。不过,类型化之有意求‘同’,却也容易使同一类型的对象面貌划一而僵化。为克服这一弊端,中国画家在下笔之际,就必须在表现对象之中注入自己的意念和精神气质。”

这种由远观而得的对于景物的类取,可使山水擅于排比取势,长于置陈布阵。可以看出,李可染后期提出画山水要把近景当中景来处理,有意摆脱早期山水近景化风景趋向,因而使其山水境界更为壮阔。由此也可以看出,当年齐白石通过画册题签来提醒李当以“水墨风景”为戒,是有其效应的。

最近得知,有位以往擅长水墨风景山水的画家,已较长时间弃画写字,近日更宣布封笔养兴,闻之不禁慨然:要是这位画家早先也遇上像齐白石那样睿智的提醒该有多好!

而在当今,还有多少画家,仍一味沉溺于耳目所见的风景写生之中,全未幡然醒悟呢?

 

透入丘壑凹凸以显其深


丘壑,往往泛指山水;而其释义之实指,则是:“丘,矮小的土山;壑,水沟或水坑。”王安石有诗云:“山川在理有崩竭,丘壑自古相盈虚。”凸显与凹陷,盈与虚,其实便是大自然造化恒久不歇的波澜起伏节奏。

“壑”,指水沟或水坑,——而这,便是画面向凹深里透入的形象性显示。

如前所述:风景多为习见的寻常之景,山水则非寻常之景(我称之为非常规视觉)。山水画家循着气色之虚化纯化,和气局之大化这特有规律来作画,其所作强调显现画面空白和景物之类化,其表现则多为平面的铺展。但为何按山水的表现规律来作画,却竟能达到“近视之几不类物象,远观则景物灿然,如睹异境”?

这是因为,丘壑凹凸厚薄之机理,恰与摄影片基之凹凸厚薄相似。前已例举,电脑透光,可使风景变出山水味——那透光为何可使画面出现空白呢?就因为摄影片基感光之后,便产生了凹凸厚薄;而透光,会将其凹薄处打穿了,但其凸厚处却无法打穿,——而这,便是丘壑内营的凹凸机理在起作用,亦便是中国画空白出现的奥秘之所在!

由此似可推论:通常我们所见风景,那是见山是山、见水是水;而山水画要求以空白来替代云水,以笔墨幻变来表现非常规视觉,画家落笔已是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抵达丘壑内营境界,则又要求画家透入造化虚实机理以“造境”,仍回归于见山还是山、见水还是水。

亦可说,从风景到山水,主要是做层次的减法,以张扬其格局;而从山水到丘壑,则又要求做层次的加法,以凸显其内涵之深厚。亦正是这一凹凸构成机理,不但可使山水与风景,在底蕴上相贯通;亦使中西画之佳绝者,在造化内蕴层次上相贯通。这方面,通过电脑透光,已有许多图例可为证。

黄宾虹无疑是丘壑内营凹凸的大师。他称积墨为画道难关,后期尤喜用短线点皴,其实他作画,亦从面之凹凸起伏着眼,其短线点皴便于笔墨铺陈、穿插和交叠变化,可似乱而不乱(陈子庄说黄为了用墨效果,有时把笔痕搅坏了也不顾)。而李可染,他后期考虑大体量之面的凹凸格局,其墨韵凹凸能深透进去。其山水,有时个别局部看,似已被加成死墨,但因它在整体墨韵凹凸节奏上却是活的,却置之死地而后生!张大千后期之泼墨泼彩,亦为大体量面之凹凸格局,其厚度乃色墨交融交叠浑化之凹凸深透体现,故有其视觉震撼力。

丘壑内营凹凸之格局,在以往传统重笔轻墨的点线结构山水中,其实亦隐然存在,如力透纸背之点线,便有凹凸深透之体现;山水点苔,亦空间凸起之显现。但传统山水整体凹凸格局还是隐而不显。而现代水墨山水注重墨块之面结构,其墨韵之凹凸格局,成为画面能量汇聚凸显之所。这既须传统点线之功底,又须体现大气盘旋之墨韵,以贯通传统与现代;故此类山水,既能参与传统山水画展,亦可参与现代水墨画展,可谓左右逢源。拘于传统者,未谙其墨韵之凹凸深透,竟会斥以太西化而贬之,实乃惘知也!

由风景到山水之演化,是对形而上之趋简、趋大格局的把控;但一当进入丘壑内营凹凸格局,亦有可能堕于形而下趋繁碎之迷困。因而在凹凸格局把控中,尤要关注大块的隆起、细节之穿插,和凹沟(空白)的映衬;若沉溺于凹凸变化太多而致芜杂繁纷,便不符气韵纯而不杂的审美要求。李可染、石鲁和赖少其早年皆画过版画,何以版画修养会对山水画大有裨益?因为版画对凹凸层次之要求极为简括。以版画大格局凹凸层次之简,来治山水落笔凹凸之繁碎,宜其为归简之妙参也。

一幅山水,若以丘壑内营构成来看,画面凡显露可见者,即为“丘”(包括树石点景等),而其隐藏不见者,即为“壑”。“壑”乃隐藏之沟,即画面之空白是也。凸显之“丘”,当于排比之中求变异,是为山水之龙脉。而“壑”与“丘”、凹与凸,尤当虚实相掩,相辅而相成。

相对于山水,丘壑更为明显地显示为一个闭合系统。因而,亦可将丘壑之布置,以建筑小区之布局设计来作喻:“丘”,即如凸显之建筑群,它可以高低参差,但须于排比中求变异,否则,格局便会乱套。而“壑”,则如供建筑群间隔透气之空地,和进岀之路径。一个封闭小区,若无适当空地和进岀路径,整个格局便会闷窒阻塞。进岀路径对于小区格局设计来说尤为重要。高明的小区设计,甚至一开始就先确定进岀的路径,然后以其为据,再来考虑沿路的建筑布局。而这进岀“路径”,亦即山水格局中的“沟壑”,其凹沟正便于气之径行也。

是故画山水,亦可先定“沟壑”、先挖大沟——先确定气脉(空白)的主要进岀路径,然后依据“大沟”(空白之主气脉),来相机布局——是乃谓独辟蹊径是也!画论说:佳画之用心当在无笔墨处;好的山水画,但看进出大意,繁简可不拘成见;——其奥妙正在于此也!

李可染早期有不少精彩的山水写生如绍兴水乡等,便是善于挖“大沟”,以留空组构画面之主气脉,依此而巧妙定局。而在这方面,能看懂李氏匠心并予自我发挥的,竟是颇遭国画圈非议的吴冠中!吴曾特书“凹凸”二字,以示其尤有会心。一般人总认为,笔墨功夫蕴有能量;殊不知,画面之气场构成,亦含一种隐然聚合的能量,而这,其实亦是吴氏获取成功的重要因素之一——吴氏水墨能见画面之大凸大凹。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以上左图为李可染画的绍兴水乡,右为吴冠中所书“凹凸”二字

探究风景、山水和丘壑的演进关系

以上两幅水乡山水,左为李可染,右为吴冠中


    丘壑凸凹这一研究课题若追溯下去,尚可涉及笔墨对空间鼓凸隆起和凹陷虚化之构成机理,其中亦包括渍染、滃染及泼水、凝水等法对空间鼓凸骨体之深透固化作用(其实妙于用水,乃于隆凸骨体体现气之凝结,以显其气质之腴美),以及它们与宣纸媒材特性之间的微妙关联等,因本文题目之约定和篇幅所限,就不再展开了。


漫说风景、山水、丘壑三者之演进关系至此,综合归结如下:

若将风景、山水、丘壑作具体的区分,其各自之差异在于:

风景,乃气色晦明之演变;山水,乃气局大小之演变;丘壑,乃内蕴浅深之演变。

或亦可说:风景,宜见其风貌之绚;山水,宜求其境界之大;丘壑,宜显其内蕴之厚。

以空间关系来概括风景、山水、丘壑之差异,似可用三个字:近、远、深。

若以状貌论,则风景、山水、丘壑之差异亦三个字可概括:丰、简、透。

擅山水画者,当品咂风景、山水、丘壑三者差异之至味而酌取之,乃不失为智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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