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板桥研究:生平、思想、艺术、交游、年表

郭味蕖  发表时间:2017-02-04

摘要:郑燮字克柔号板桥,扬州兴化人。关于他的身世,他自己在《道情十首》的序上说,是郑元和的后人;他也有一方“所南翁后”的印章,所南翁就是郑思肖。我们为了了解郑板桥,就需要先把这两个人来加以研究。

郑板桥研究:生平、思想、艺术、交游、年表

郭味蕖


郑板桥生平


(一)


  郑燮字克柔号板桥,扬州兴化人。关于他的身世,他自己在《道情十首》的序上说,是郑元和的后人;他也有一方“所南翁后”的印章,所南翁就是郑思肖。我们为了了解郑板桥,就需要先把这两个人来加以研究。

  “自家板桥道人是也,我先世元和公公,流落人间,教歌度曲……”

  (《道情十首》序)

  “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

  (《沁园春》题“恨”)

  板桥在《道情十首》序里和《沁园春》题“恨”里,是自己这样来述说他的身世。他为什么说郑元和是自己的祖先呢?为什么说自己是“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呢?这我们就要首先来看看郑元和这个人和他的一段故事。

  郑元和传奇故事出自唐朝白行简作的《李娃传》,后来到了元朝,石君宝又把这个故事演为《曲江池杂剧》,明朝的郑若庸又演为《绣繻记》。在白氏的著作里,并没有明白说出荥阳公的儿子叫郑元和,荥阳本是郑姓的郡望。一直到了《曲江池杂剧》中,才替荥阳公的儿子起了个名子叫元和,又说郑元和的父亲是郑公弼。

  “风流家世元和老,旧曲翻新调,扯碎状元袍……”

  (《道情十首》跋尾)

  根据《李娃传》里郑元和,是直谏科第一,自然是状元资格,所以板桥就说他扯碎状元袍,反去街头乞食唱“莲花落”。

  《曲江池杂剧》的故事,是根据《李娃传》的叙述,故事大意是:

  唐朝天宝年间常州刺史荥阳公送儿子到长安应试,但荥阳生去长安不久,便爱上了妓女李娃,日日狎戏宴乐。以后金尽被逐沦落,不得不寄身凶肆,以唱挽歌度日。后来又遭到父亲鞭打,沦为乞儿,冻馁几死。一日雪天到李娃门上要饭,李娃怜恤他,留他在家里。他受了李娃的感动,从此发愤读书,终于考中了直言给谏科第一。其父也为他补请媒氏,与李娃成婚。

  在《曲江池杂剧》的楔子里,又说是郑公弼打发他儿子去应试,临行时元和曾作了下面这一首诗:

  “万丈龙门则一跳,青云有路终须到,去时荷叶小如钱,回来必定莲花落。”

  结果他到长安以后,并没有应试,反倒流落为度曲乞食的叫化子,他编的讨饭歌也很动听,一般人就激刺他、嘲笑他,说他是唱的“莲花落”。

  元朝画家赵子昂的儿子赵仲穆,他的绘画作品中,有一幅《郑元和行乞图》。图中的郑元和,头戴方巾,身裹破绢衫,右手执简版,左手提了一个竹篮,一瓦罐落地粉碎,衣衫繿缕,却有飘飘然不群的风情。

  上面题着这一首诗:

  “郑子曾夸盖世才,风尘一坠甚传乖,

  歌残世上莲花落,误却天边桂子开;

  霜雪有情飘瓦罐,雨云无梦到阳台,

  试看身上千千结,尽是恩情搏得来。”

  这就是元和公公的故事,郑板桥说郑元和是他的祖先,所以就自称是“慕歌家世”了。我们现在不管郑元和有没有这个人,先来研究研究郑板桥为什么尊崇元和公公吧!

  板桥之作《道情》,是在雍正七年,那时他才三十七岁,那正是他落拓里门、偃蹇仕途尚未上达的时期。当时郑板桥的思想,可以说是抑郁消沉到了极点,对当时的封建政治完全绝望,对自己的前途也失去了信心。他二十岁时从乡先辈陆种园先生学填词,此后,过着读书和授徒的贫寒生活。他在《村塾示诸徒》诗中说:“飘蓬几载困青毡,忽忽村居又一年”。他不满于这种几载飘蓬、数年村居的生涯。对他打击最大的,是三十岁那年他父亲郑立庵的病故。这时,他在自叙遭遇的《七歌》里悲哀地唱出:“今年父殁遗书卖,剩卷残篇看不快,爨下荒凉告绝薪,门前剥啄来催债……皇遽读书读不得”的悲惨心声。在外谋生是“几年落拓向江海,谋事十事九事殆”,回到家里是“千里还家到反怯,入门忸怩妻无言”,对于可怜的小儿女,则是“寒无絮络饥无糜,啼号触怒事鞭扑”,看看自己的同学和老师,依然是“片语干人气先塞”、“闭门僵卧桐阴北”。在这“青天万古终无情”的严酷年月,他真是叫天天不应。就在他父亲死去的第二年,他在送友人顾万峯出仕山东的词中,掷帽悲歌,发出了“半世销沉儿女态,羁绊难逾乡里”的悲叹。在以后的几年里,他出游庐山、北京、通州,阅历逐渐增加,对社会的认识也更加深刻。他称自己是“江南逋客、塞北羁人”,在《燕京杂诗》中,作了“不烧铅汞不逃禅,不爱乌纱不要钱,但愿清秋长夏日,江湖常放米家船”的述志。《板桥集》中的《沁园春》题“恨”词,是他愤激思想的最充分体现。在这首词里,他寓庄于谑,直抒心志,说自己是“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要像郑元和那样,“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去和封建礼教作最无情的决裂。从此可以看出,郑板桥之所以说自己是郑元和的后人,这决不是偶然的。这正如他在《道情十首》中所写的,要“扯碎状元袍,脱却乌纱帽,俺唱这道情儿归山去了”,要“踢倒乾坤,掀翻世界,唤醒多少痴聋,打破几场春梦”。所以,在这“荥阳郑”三字的后面,寄寓着他对封建礼法的蔑视和对科举仕途的绝望。满腹才情、放纵不羁的郑板桥,当然喜欢《李娃传》里的主人公郑元和的风流倜傥、游戏人间的孤高作风的。

  至于板桥又为什么要说自己是郑思肖的后人,我想,也是为了同样的目的。郑姓的先祖,是可以远远推算到周宣王时候,只要在自己以前的郑姓名人,都可以选择来作为自己的祖先。如果仅仅从选择郑姓古代名人着眼,那就不一定要选所南翁了。郑思肖是宋代遗民,曾应博学鸿词,是福州连江人。入元以后,就在吴下隐居,亲自躬耕,很有气节。他有诗题画菊说:

  “花开不并百花丛,独立疏篱趣未穷,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坠北风中。”

  这样的一个有志节有正气的遗民画家,自然是板桥所景仰钦慕的人物,更何况从郑思肖的景况还可以联想到自己的处境呢?所南翁是诗人,也是画兰竹的胜手,又是孤昂萧洁的隐士。板桥曾在题画上说:“彼陈(指陈古白)郑二公,仙肌仙骨,藐姑冰雪,燮何足以学之哉。”所以就又奉所南翁为自己的祖先了。

  板桥出生在扬州兴化城东门郑家巷一个贫寒的世代书香的家庭中,他的曾祖父和祖父都是读书人。父亲郑之本,字立庵,号梦阳,廪生,靠在家授生徒为生。板桥在《自叙》中说:“父立庵先生,以文章品行为士先。教授生徒数百辈,皆成就。板桥幼随其父学,无他师也。”

关于板桥的生卒年月,根据一般书籍来说,都不一致。在郑方坤的《郑燮小传》、法坤宏的《书事》、阮元的《淮海英灵集》、《清朝先正事略》中,仅只是介绍了他的小传。《国朝画识》、《国朝画征录》、《墨林今话》、《桐荫论画》、《扬州府志》等,也都没有谈到他的生卒。近人傅抱石在他商务版的《中国美术年表》上,说板桥是康熙五十一年生(公元1712年),没说板桥是什么时候死的,仅是在乾隆四十六年时,说板桥尚在。这是不对的,照这样来推算,板桥的丙辰进士,才二十五岁。近人陈东原在他商务版的《郑板桥评传》上,对板桥的生卒作了推断,说:“他如果在乾隆十三年已经五十七岁,那到乾隆二十九年时刚是七十三岁,如果说他离官时不止五十七岁,那他见不到乾隆甲申了。如果说他离官时还不到五十七岁,又明明与其家书所载相反。因此我假定他乾隆十三年时,刚五十七岁。”这假定也是不正确的。梁廷灿的《历代名人生卒年表》,姜亮夫的《历代名人年里碑传总表》,都是根据了《碑传集》,书明是卒于乾隆三十年乙酉(公元1765年),这是对的。

  为了明确他的生卒年月,我提出一幅他的墨迹的题记来作为证明。这幅墨迹,是板桥七十一岁时给潍县郭伦昇写的《怀潍县二首》的诗翰大中堂,是潍县郭申堂旧藏。上面除了书有《怀潍县二首》七绝以外,有如下的题记:

  “怀潍县二首,即送伦昇年兄归里,时乾隆二十八年岁在癸未夏四月,板桥郑燮去官十载,寿七十又一。”

  这一幅上写的太明白了,多年来,各书上对于板桥生卒年月的纠缠,从此可以得到明证。乾隆二十八年他七十一岁,推上去算,整整是生在康熙三十二年癸酉,《扬州志》说他是七十三岁去世,再推后二年,就知道他是死在乾隆三十年乙酉。乾隆元年丙辰(公元1736年)中进士的时候,他正是四十四岁。

  

(二)


  板桥的外公家姓汪氏,板桥曾在《自叙》中说:“板桥外王父汪氏,名翊文,奇才博学,隐居不仕。生女一人,端严聪慧特绝,即板桥之母也。”但不幸的是,板桥三岁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他在《乳母》诗里又说自己是四岁失母,这大概是中国俗呼四岁的缘故。他母亲非常疼爱他,在临终的时候,听见板桥的哭声,还几次坐起来扶病看他,这在板桥的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当时的情景,写在《七歌》的第二首诗里。从“灯昏母咳寒窗里”这诗句中,我们就可以想到板桥家当时的困窘、悲惨情形,同时也可以揣想到板桥的母亲,也一定是害痨病死的。

  母亲去世以后,板桥就仰赖着乳母费氏育养。乳母很爱板桥,板桥也十分感激。在板桥的《乳母诗》和它长长的序文中就可以看到板桥对乳母的深切的感情。“长令富贵迟,遂令惭恧久”,板桥三十岁以后,依然过着忧饥忧寒的穷日子,他受尽了人世的揶揄,也愤恨自己无能为飞黄腾达;他认识了人间的冷暖,也愤慨地表现了胸中的不平。“食禄千万钟,不如饼在手”,他感到乳母的爱已是和母亲的爱抚一样的深远。

  板桥的母亲死了以后,他的父亲就续娶了他的继母郝夫人。所幸的是他后母来归以后,勤俭持事,对板桥也倍加照看。“时缺一升半升米,儿怒饭少相触抵,伏地啼呼面垢汙,母取衣衫为湔洗”。所以板桥后来每次想起后母来,心里也非常悲酸。但后母来到他家仅仅十年,在板桥十四岁的时候,就又去世了。

  板桥还有一位叔父,叫郑之标,字省庵,对于幼年的板桥,也是十分的疼爱。《七歌》诗中的第四篇,就是写叔父的。从这篇诗来看,叔叔是多么细心地来照顾自己幼年的侄儿啊。当板桥的母亲去世,乳母费氏走了以后,叔叔便照护着他,同他同床睡觉。盖的是一床败絮零星、薄如空橐的布被,在板桥的溲溺纵横中,还要就湿移干地来看顾他,板桥有了过失,还要替他隐匿。对于幼年失恃的侄儿板桥,是多么的爱怜啊!

  在板桥而立之年的时候,父亲立庵去世了。这时的板桥,学书学剑,两无成就,生活的重担,压在了他的肩上,日子一天天地艰难起来。他在悲伤中,写出了《七歌》中那些满孕着伤感凄情的诗句。

  父亲去世以后,家境愈是穷苦,从此便开始了那使他不能忍受的悲惨的贫士生活。板桥对于妻子,本来是十分疼爱的,但当环境恶劣得使他不能忍耐的时候,便把家事完全推卸给妻子,如漂蓬断梗,落拓江海。这时的板桥,既无钱,又无业。在外谋事不成,回到家里,心情又忐忑不安起来,“千里还家到反怯,入门忸怩妻无言”,这情景使他感到多么难堪和悲伤啊!所以就在《七歌》第五歌的末尾说:“呜呼五歌兮头发竖,丈夫意气闺房沮”。又在《贫士》一篇里,借贫士的口,写出向朋友告贷的情形:“念我故人好,谋告当无违。出门气颇壮,半道神己微。相遇作冷语,吞话还来归”。朋友处连借贷的话都没能说出来就回来了,而妻子却关怀体贴,婉言安慰。“谁知相慰藉,脱簪典旧衣。入厨燃破釜,烟光凝朝晖。盘中宿果饵,分饷诸儿饥。待我富贵来,鬓发短且稀。莫以新花枝,诮此蘼芜非”。生活的凄楚艰辛,板桥是备尝到了;妻子的软语慰藉,也深深地感动了他。这儿是发下誓言,将来若能富贵,也不能忘记这贫贱夫妻的恩情的。

  板桥有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整天过的是无絮无糜的生活。这时的家,触目的空床破帐,满耳是啼饥号寒。“呜呼眼前儿女兮休呼爷,六歌未阕思离家”。在板桥实在忍受不下去的时候,便满孕了离家的心情。

  板桥在困苦中,爱子犉儿又病死了。这对板桥打击很大,他极其悲伤地写下了五首《哭犉儿》的诗。由于犉儿的死,使板桥更加深了对人生的淡漠,体察到人世的悲凉。午夜梦回,回想起犉儿生前饭都不能吃饱的情形,自己不能不感到愧对。在这五首诗里,他忆起了犉儿的生前情形,也推想到了弱小的孤魂,彷徨在衰草白杨间的悲惨情形。又替他想到,若在幽冥之中,遇到那惯于诛求的野鬼、铁面无情的罗刹,怎么办呢?“为诉家贫楮镪难”,“啼号莫倚娇怜态”,这时板桥真是心地悲伤到极点,是要泪水滴满诗笺的了。

  在板桥三十九岁的这一年,结发夫妻徐夫人也死去了,板桥的生活更加凄楚。此后不几年,板桥的叔父省庵公也去世了。叔父有一个儿子,名字叫墨,这就是板桥唯一的同堂兄弟。板桥看到家门的不幸,生活的逼迫,觉得只有和同堂兄弟紧密团结起来,才能支撑门户。又想起叔父对自己的恩情,于是便把全部钟爱的感情都倾注在堂弟身上。所以板桥以后无论走到哪里,总是经常惦记着自己的弟弟。时常和他通信,来安慰他、启发他、勉励他和告诫他。记载当时的情形的,有板桥的《寄舍弟书》十六通和《怀舍弟墨》诗。在书信和诗词中所表达的感情,同亲手足一样的无微不至。

  板桥四十岁前后,经常住在扬州。号称繁华甲天下的扬州,真也叫人流恋。几次的圣驾南巡,连年的运河航运的开拓,使扬州增添了无数的园亭池馆,使瘦西湖涂染了引人的妩媚。那些豪华富有的盐商,又在加紧润饰点缀、出奇制胜,真是说不尽的画舫红楼、旖旎风情。这里是巨商大贾的天堂,富人们竞尚奢丽,买尽烟花,“红楼夜宴,千条绛烛,彩船春泛,四座名姝”,过着金尊索笑,玉壶买春的豪奢生活。这儿也是艺术家们荟萃的地方,在这里自然也有他们浪漫的风流生涯。多才多艺、落拓风流的郑板桥,自然也依恋这潇洒的扬州。可是一个像板桥这样的穷愁潦倒的读书人,却只有挣扎地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

  板桥在扬州靠卖画为生,这时他交游的,除了文人韵士以外,便是一些山僧野衲渔夫樵子。他独自住在一间破庙里,兴来时画几笔不值钱的画出卖,卖了钱又随手一挥而尽。他狂笑高歌、饮酒放言,把满腹的抑郁,内心的痛苦,尽情倾泻出来,往往使四座为之震惊,一般人目为狂士。

  板桥在扬州,有时是穷困得连变换季节时换穿的衣服都没有。有一次,大中丞尹会一送了一端帛给他,他拜受之余,就写了《赠大中丞尹(会一)年伯赠帛》这一首诗:

  “落拓扬州一敝裘,绿杨萧寺几淹留,

  忽惊雾縠来相赠,便剪春衫好出游……”

  从这里可以看出,板桥这前期扬州的生活,真也尝够了人世的艰辛。无怪乎在他发达以后,要慨叹自己是“二十年前旧板桥”了!

  正当板桥客愁穷途、落拓扬州的时候,幸有一位老友名叫程子鵕字羽辰的,奉千金为板桥寿,板桥这才偿还了旧债,料理了家务,得以读书。虽说自己觉得功名事业并无如何可留恋处,但为了前途计,还是一心一意地在准备应科举试。于攻读之外,又体验和学习了八股文章的写作,苦心地揣摩时文。有时也自己十分悲观,觉得功名成时,自己也就老了。所以有《答小徒许樗存》的“可晓金莲红烛赐,老了东坡两鬓”的词句。

  在雍正九年这年除夕,板桥曾写了一首《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的诗,寄给他的老师:

  “琐事贫家日万端,破裘虽补不禁寒,

  瓶中白水供先祀,窗外梅花当早餐。

  结网纵勤河又沍,卖书无主岁偏阑,

  明年又值抡才会,愿向秋风借羽翰。”

  在诗中说出了他想从科举中寻求出路和急待人援引的心情。

  次年秋,板桥游杭州,读书于韬光庵。又赴南京乡试,中了举人。他又写了《得南闱捷音》的诗:

  “忽漫泥金入破篱,举家欢乐又增悲,

  一枝桂影功名小,十载征途发达迟。

  何处宁亲惟哭墓,无人对镜懒窥帷,

  他年纵有毛公檄,捧入华堂却慰谁。”

  板桥接到南闱的捷音,实在是喜出望外。功名虽小,得来的可真不容易,欢喜之后,又想起已经亡故的父母妻子来。多少年来,里门蜗伏、寒窗夜读的轗轲不遇的辛酸滋味,实在是尝受尽了。现在虽是中了举人,但又无人告慰,这首诗真是满含了无限的悲凄和伤感的。

  中了举人以后,板桥更加发愤读书,四十三岁时,读书于镇江焦山别峯庵和双峯阁。

  次年,乾隆元年丙辰,即赴北京礼部应试。考前,有《读昌黎上宰相书因呈执政》诗:

  “常怪昌黎命世雄,功名之际太匆匆,

  也就不肯他途进,惟有修书谒相公。”

  中了进士以后,一方面喜庆及第,一方面功名恨晚,作《秋葵石笋图》以自喻:

  “牡丹富贵号花王,芍药调和宰相样,

  我亦终葵称进士,相随丹桂状元郎。”

  从此以后,板桥就踏入政途了。

  

(三)


  板桥在丙辰年中了进士以后,又回到扬州。他的朋友顾万峯作《赠板桥郑大进士》诗勉励他说:“下笔无令愧六经,立功要使能千载。世上颠连多鲜民,谁其收之唯邑宰。读尔文章天性真,他年可以亲吾民”。他自己也是“手把干将浑未试,几回磨淬大江流”。跃跃欲试,要为君为民,大干一番了。

  乾隆六年辛酉,板桥四十九岁,再次入京,结识了雍正的堂兄弟慎郡王允禧(字谦斋,号紫琼道人),受到允禧的爱重。允禧拿出自己的诗集请板桥写刻,板桥欣然应允。

  次年乾隆七年壬戌,板桥五十岁。这年春,板桥初授山东范县知县。在赴任前夕,写了《将之范县拜辞紫琼崖主人》的诗:

  “红杏花开应教频,东风吹动马头尘,

  阑干苜蓿尝来少,琬琰诗篇捧去新。

  莫以梁园留赋客,须教七月课豳民,

  我朝开国于今烈,文武成康四圣人。”

  允禧也写了《紫琼崖主人送板桥郑燮为范县令》诗以赠行:

  “万丈才华绣不如,铜章新拜五云书,

  朝廷今得鸣琴牧,江汉应闲问字居。

  四廓桃花春雨后,一缸竹叶夜凉初,

  屋梁落月吟琼树,驿递诗简莫遣疏。”

  范县以前是属山东曹州府,在黄河北岸,是一个地瘠民贫的小县。据板桥当时看见的情形,是土城土室,仅有几十家负郭的居民。这里连年荒馑,百姓粗粝不得温饱。板桥在《送陈坤秀才入都》一诗中,曾描写当时范县的情形:

  “荒城古柳夕阳瘦,长堤嗥犬秋坟新。”

  这就是板桥对于范县的实录。

  虽然范县是过于贫瘠,但板桥到任以后,心里还是很高兴。四十年的读书心愿,一旦如愿以偿――朱签排衙,画鼓听讼,成为一县的父母官,有了实现自己“泽加于民”的抱负的机遇,板桥决心刷新吏治,勘除民隐,做到吏畏民德。

  板桥对于范县的布政是做到了尽心的。他常常穿了褐衣芒鞋,微服出行,到农村,到集市,采风问俗,亲身查访幽隐,为范县兴利除弊,一心一意地来为人民图谋幸福。县里的情形,也渐渐有了改善。板桥现身说法,县民皆安堵息讼。板桥每于公庭步月时是“六房如水,吏去无人”。退衙以后,不是吟诗作画,就是锄草种花。“拈来旧稿花前改,种得新蔬雨后肥”,这是当时闲适生活的写照。

  他写“花落讼庭闲”的情况,写得历历在目:

  “廨破墙仍缺,邻鸡喔喔来。庭花开扁豆,门子卧秋苔。

  画鼓斜阳冷,虚廊落叶迴。扫阶缘宴客,翻惹燕雀猜。”

  衙门的墙倒了也不修补,任其破落着,从墙缺处喔喔地跑过了邻人家的鸡来。院子里闲开着扁豆花,门前铺满了绿苔。升堂的画鼓,一任斜阳抚弄,虚廊渺无人迹,吹遍了落叶。偶尔为了县令宴客才打扫阶除,翻倒惹得宁静惯了的燕鸦猜疑起来。在这充满了画意的诗歌中,我们看到板桥对自己政事的满足。

  范县经过板桥几年的治理,县民们都正常地走上了生产的道路,在板桥眼里,农民的生活,也大大有了改善,自己总觉得还是有些经纶,兴来时就作了十首咏范县的四言诗。

  在这十首诗里,我们可以看出板桥治理范县的理想,是所谓诗人的尧舜化的理想。他是想达到像《康衢谣》那样的,实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于我何有”的境地。让范县人民熙熙融融地、也是糊糊涂涂地过着朴实的生活。秤也没有大小,田也没有埂垄,差吏不去扰民,民也不愿见官吏。每逢集日,便集会起来做买卖,就算是日中而市一样的交易市场。他也描写了阶级差别,看到一些不平的事情:贫穷人家,四十还没有娶妻;富家子弟,十几岁就早早婚配;六十的鳏夫,反要去替他们笼灯舁彩,终身走奔。在这里,无论是歌颂人民的康乐,还是吟咏他们的痛苦,都深深地表现了板板对于穷苦百姓的爱怜和同情。

板桥到了范县以后,生活安适了,经济也宽裕了,就作了首自慰的诗:

  “年过五十,得免孩埋。情怡虑淡,岁月方来。弹丸小邑,称是非才。日高犹卧,夜户长开。年丰日永,波淡云回。乌鸢声乐,牛马群谐。讼庭花落,扫积成堆。时时作画,乱石秋苔;时时作字,古与媚皆;时时作诗,写乐鸣哀。闺中少妇,好乐无猜;花下青童,慧黠适怀。图书在屋,芳草盈阶。昼食一肉,夜饮数杯。有后无后,听已焉哉!”

  湫隘如弹丸的范县小邑,经过了几年的治理,在田园里有了丰稔的五谷,在牧场里也有了牛马鸡豚成群。讼庭积满落花,没有案牍的烦劳,一片时平年丰的景象,显现在板桥的眼前,使他感到无限的欢慰。

  就在板桥过着安适生活的时候,不知为了什么,在范县署中示舍弟墨的一诗中,忽然吐露了想辞官的心情。推测一下,一定是厌倦了官场的生活,或是遭到了上官的谗谤,愤慨之余,就不愿为五斗米折腰了。像板桥这样才艺双全、傲骨嶙峋的名士,养成了愤世嫉俗的性格,是不能满足于封建粗俗的官吏生活的,所以就在给他弟弟的诗中说:

  “学诗不成,去而学写,学写不成,去而学画。日卖百钱,以代耕稼,实救贫困,讬名风雅。免谒当途,乞求官舍,座有清风,门无车马。四十科名,五十旗旌,小城荒邑,十万编氓。何养何教,通性达情,何兴何废,务实辞名。一行不当,百虑难更。少予失教,躁率易轻。水衰火炽,老更不平。日有悔吝,终夜屏营。妻孥绮縠,童仆鼎羹,何功何德,以安以荣?若不速去,祸患丛生。李三复堂,笔精墨渺。予为兰竹,家数小小,亦有苦心,卅年探讨。速装我砚,速携我稿,卖画扬州,与李同老。诗学三人,老瞒与焉,少陵为后,姬旦为先。字学汉魏,崔蔡钟繇,古碑断碣,刻意搜求。维兹三事,屋舍田畴。宦贫何畏,宦富可惴。即此言归,有赢不匮。人不疵尤,鬼无瞰祟。吾既不贪,尔亦无恚。需则失时,决乃去智。”

  板桥本来是专心致志地想为民增进福利,来施展一下自己的经济抱负,可很快就看透了官场的黑暗,对封建政治失去了信心,竟使他感觉到是率易躁进,少予失教了。“何功何德,以安以荣?若不速去,祸患丛生”。从诗意看,既感到宦途的风波无常,又觉得自己还有一笔好画,未尝不可以解决今后的生活,所以就有了坚决辞官,再回到扬州卖画的心。

  板桥想回扬州,就又想起老画师李复堂来,于是写了《忆李三鱓》两首诗给他寄去。

  “耕田便尔牵牛去,作画依然弄笔来,

  一领破蓑云外挂,半张陈纸酒中裁。

  青春在眼童心热,白发盈肩壮志灰,

  惟有蓴鲈堪漫吃,下官亦为啖鱼回。”

  “待买田庄然后归,此生无分到荆扉,

  借君十亩堪栽秫,赁我三间好下帏。

  柳线软拖波细细,秧针青惹燕飞飞,

  梦中长与先生会,草阁南津旧钓矶。”

  李复堂的年纪,比板桥大一些,所以板桥很尊重他。李复堂的画艺,在板桥看来,也比自己渊博,很够得上文人风度。复堂虽两撄世网,黄金散尽,但究竟扬州还有一点祖产。板桥自从知范县以来,虽时时想置一点田产,盖几间茅屋,作为晚年娱老之所,但这时也还没有做到。厌倦了仕宦生涯,就想到向李复堂先借几间屋住住,重演一次秋风后的张翰了。

  乾隆八年(公元1743年)板桥曾回过一次扬州,与金冬心、杭世骏等宴于马氏的小玲珑山馆。

  马曰琯字秋玉,号嶰谷,曾举乾隆初年的鸿博不就,是当时扬州的主政。他和他弟弟曰璐都有诗文名,又好藏书,家有藏书楼,藏书甲东南。他住在扬州的东关街,额其所居室为小玲珑山馆,又有街南老屋,常集四方骚人墨士,结邗江吟社。他的宅第在当时竟成了扬州的一个文艺渊薮。厉樊榭有咏藏书楼前七峯草亭的诗:

  “青峭落窗中,翛翛竹风举,悠然欲揖之,恍见林下侣。”

  当时如金冬心一派的名士,嶰谷、半槎兄弟和他们都很亲切。乾隆八年的暮春,嶰谷兄弟又在小玲珑馆欢宴文士,并且拿出了前朝马四娘画眉的螺黛,太子坊的纸和宋元时代的一些古碑贴展观。在座的杭堇浦就吟诗,厉樊榭就抚琴,板桥就作画。金冬心题诗说:

  “修禊玲珑馆七人,主人昆季宴嘉宾,

  豪吟堇浦须拈手,觅句句山笔点唇。

  樊榭抚琴神入定,板桥画竹目生瞋,

  他年此会仍如许,快杀稽留一老民。”

  板桥素性疏放不羁,中进士以后,在范县知县任内,并不满足于这种风尘俗吏的生活,仍然日日流连诗酒。当板桥对宦途心灰意冷、无意仕进的时候,正值于相国敏中学使山东,对于板桥的才情,非常器重,才又向当路推荐,板桥旋蒙调署潍县知县。

  乾隆十一年(公元1746年),板桥转任潍县知县。板桥对于没有免职反而升迁一事,也并未感到欣慰。潍县在户丁方面、土地方面虽然比范县大些,但仍然是地瘠民贫。在板桥眼里,当地百姓还是一些野人般的蒙昧无智的愚民。他看不起潍县,就刻了一方“爽鸠氏之官”的印章。又有自咏他命运的诗:

  “春兰未了夏兰开,万事催人莫要呆,

  阅尽荣枯是盆盎,几回拔去几回栽。”

  板桥到任潍县以后,仍然是过着艰苦困窘的生活。荒凉的城阁,几间久已失修败破的官署,处处使板桥感到伤心和厌恶。有一首题为《署中无纸,书状尾数十与佛上人》的诗云:

  “闲书状尾与山僧,乱纸荒麻叠几层,

  最爱一窗红日照,老夫衙署冷于冰。”

  县太爷要写信还没有纸用,天冷了也没有炉火,逼得县知事喜欢起太阳来,这也就可想而知,当时的潍县,是贫瘠到什么样子。更为棘手的是,板桥到潍县以后,就遇上了大艰年。在乾隆十一年丙寅、十二年丁卯这两年,灾情最严重,斗粟值钱千百,甚至有钱也买不到粮食,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地步。穷苦百姓卖儿鬻女,纷纷逃离故土,流落他乡。板桥亲自看到一群群灾民到关外逃荒的悲惨情况,又看到悍吏作威作福鱼肉百姓的情形。为官清正、关心民瘼的板桥对此十分焦急,他日夜筹划,图谋急赈。这时他有《题画竹呈包括》一诗:

  “衙斋卧听萧萧竹,疑是民间疾苦声,

  些小吾曹州县吏,一枝一叶总关情。”

  他还写了《逃荒行》,来反映人民的疾苦。不幸的是,潍县的饥荒,一天天加重起来。板桥就召集了本城的乡绅大户,开设粥厂,责令士绅轮流管理;又把一些存有大囤粮食的地主富商,悉数查封其存粮,叫他们平粜给贫民;又把自己的薪俸捐出来,发给贫户,并把领券用火烧了,以示今后不再追还。这样,他救活了许多人。

  又于乾隆十三年戊辰,大兴工役,修城凿池,招来四乡饥民,就食赴工,实行以工代赈。

  《潍县志》:“国朝乾隆十三年,知县郑燮捐资倡众大修,不假胥役。修城一千八百余尺,垛齿城楼,表里完整,固于金汤。”

  查《潍县县志》,县城原为土城,创于汉代。明时重修,以后屡有小修。直到板桥时,才又大兴土木,把所有已经颓圯的城垣、垛堞、炮台、角楼、樵楼皆重加修补。

  又于乾隆十五年重修城东角上文昌帝君祠,补建官亭三楹及魁星楼,重新文昌阁,致使此处成为全城名胜。每于春秋佳日,登楼闲眺,可远望浮烟山,近揖白狼河,阡陌连云,垂杨夹堤,景色十分秀美。十七年,又在城内大事修葺城隍庙,重建两廊。于大门外,又新立戏楼一所,费及千金。板桥自撰并书“神之听之”匾额于其上。又书《重修文昌阁记》、《新修城隍庙碑记》两文。

  板桥注重文事方面的建设,潍县人民对于潍县在清代时文风比较兴盛,出的科甲也比山东其他州县为多,都认为是县令板桥重修文昌阁和新建魁星楼所致。板桥是一个风流名士,无论做什么事,总有些与人不同。他作的《新修城隍庙碑记》和《重修文昌阁记》,文字也非常特别,处处在显示才情,辞藻也很雋永新颖。《文昌阁记》后,有潍县陈介祺题记,曾附刊于后,今录于下:

  “乾隆十五年,修祠后,板桥为之书记,并未刊石,装悬祠壁上,杨润轩曾锓之木。越一百三十三年,光绪壬午再修,始访求墨迹,抚诸石,次年立石祠壁。陈介祺记。”

  板桥为了赈灾,连年大事修建,全县贫民,得到了相当的救济。

  板桥吏治森肃,对贫苦民众甚爱护,对富商监生等则非常痛恨。在法坤宏的《书事》上,有写板桥在潍县的情形的一段:

  “辛未(乾隆十六年)五月,下第归,过潍,招饮友人家。潍俗重贾,二三贾与语焉。语次及板桥,余亟问曰:‘何如?’群贾答曰:‘郑令文采风流,施于有政,有所不足。’余曰:‘岂以诗酒废事乎?’曰:‘喜事。丙寅丁卯间岁连歉,人相食,斗粟钱千百。令大兴工役,修城凿池,招徕远近饥民,就食赴工。籍邑中大户开厂煮粥轮饲之。尽封积粟之家,责其平粜。讼事则右窭子而左富商。监生以事上谒,辄庭见,据案大骂:驮钱驴,有何陈乞,此岂不足君所乎!命皂卒脱其帽,足蹋之,或捽头黥面驱之出。’余曰:‘令素爱才怜士,此何道?’曰:‘惟不与有钱人面作计。’余笑而言曰:‘贤令此过乃不恶。’群贾相视愕起坐去。”

  据《兴化县志》载,潍县灾荒时,“燮开仓赈贷,或阻之,燮曰:‘此何时?俟辗转申报,民无子遗矣,有谴我任之。”由此可见,板桥在潍县的急赈期间经常有一些未经申报、擅自作主的事情发生。为此,屡次遭到上官的申斥。在板桥觉得自己是赤诚地为了救民,而不能得到上司的谅解时,心中就十分冤抑。几次感到宦途如水,政治黑暗险恶,这种思想,表现在一些诗词里。

  有一首《画菊与某官留别》的诗,就吐露了消极归隐的意念:

  “进又无能退又难,宦途踞蹐不堪看,

  吾家颇有东篱菊,归去秋风耐岁寒。”

  《唐多令·思归》:

  “绝塞雁行天,东吴鸭咀船,走词场三十余年。少不如人今老矣,双白鬓,有谁怜?官舍冷无烟,江南薄有田,买青山不用青钱。茅屋数间犹好在,秋水外,夕阳边”。

  《和学使者于殿元枉赠之作》之二:

  “潦倒山东七品官,几年不听夜江湍,

  昨来话到瓜洲渡,梦绕金山晓日寒。”

  决意去官,梦想江南的心情表现得最明显的,是长诗《思归行》:

  “山东遇荒岁,牛马先受殃;人食十之三,畜食何可量。杀畜食其肉,畜尽人亦亡。帝心轸念之,布德回穹苍。东转辽海粟,西截湘汉粮;云帆下天津,艨艟竭太仓。金钱数百万,便宜为赈方。何以来赈前,不能为周防?何以既赈后,不能使乐康?何以方赈时,冒滥兼遗忘?臣也实不才,吾君非不良,臣幼读书史,散漫无主张;如收败贯钱,如撑断港航;所以遇烦剧。束手徒周章。臣家江淮间,虾螺鱼藕乡;破书犹在架,破毡犹在床。待罪已十年,素餐何久长。秋云雁为伴,春雨鹤谋梁;去去好藏拙,满湖蓴芳香。”

  从这篇诗来看,板桥对于潍县急赈,是实实在在受到了谴责。有人控告他不能周防于先,又不能安抚于后,在赈济时,又发生了许多冒支滥领和遗忘的情事。结果还是忤犯了大吏,控板桥自主当事地没有得到上级的批示,就私自打开积谷的官仓平粜。借了这个擅粜官粮的罪名,把他去官。

  板桥的去官,是意中事,他并未感到突然,也并不难过。这年他曾有诗说:“范县四年潍七年,山东老吏我为先,一阶未进真藏拙,只字无求幸免嫌……”他既未留恋这低微的官职,又没去图谋官位的升迁。十二年的县令生活,已使他看清了政治的腐朽和官场的黑暗。号称康乾盛世的清廷,实际已内蕴着深刻的危机。既使自己继续做官,一个小小的七品职位,也无法实现自己“立功天地、字养生民”的夙愿。更何况宦途凶险,还不知会招来什么横祸,倒不如卖画扬州,悠游林下,重去过那无拘无束的闲散生活。

  板桥知潍县事,足有七年,是从乾隆十一年丙寅,到十七年壬申(公元1746年到1752年),正是板桥五十四岁到六十岁的时候。罢官以后,又在潍县郭家园住到来年,在园中度岁后,始返扬州,那已是癸酉的春天了。

  郭家园是潍县士绅郭伟勣的私园。郭伟勣,字芸亭,是康熙时饶州太守郭一璐的后人。因为他有文化程度,又是潍县的世家,又有桥桥所喜爱的园林,所以郭芸亭便成了邑令板桥的好友。郭家园在当时有假山池水松竹之盛,有高敞的北堂额曰旧华轩,收拾得非常雅洁。板桥案牍余暇,总好到郭家园去散散心,找郭芸亭等文士谈谈,随意地作画写字,吟诗喝酒,这里确实是板桥的一个唯一的陶情适性的处所。

  在乾隆十四年的时候,板桥曾邀御史沈廷芳同游郭氏园,沈有《过潍县郑令板桥招同朱天门孝廉家房仲兄纳凉郭氏园诗》:

  “乾隆己巳月夏五,郑君邀我过花圃。

  是时炎暑气郁蒸,连日川途走澍雨。

  汗脚不袜衣不船,喜得凉泾觏贤主。

  入门一围青雪林,森然迮地多嘉树。

  苍苔小径蜗庐盘,绀石幽洞堇楥堵。

  缅怀尚书昔构此,告归娱老门尝杜。

  即今云礽能世家,百年东第存堂庑。

  我来消夏兴独豪,朗吟恍梦游天姥。

  请君图书发秘藏,少连康乐争摩拊。

  老砚名印钿匣罗,岐鼓秦碑墨香吐。

  最后触鼻还流胪,禹书神迹传岣嵝。

  况君三绝过台州,草圣仙芝得(黑知)(黑主)。

  诗题剡纸点筠兰,先辈青藤安足数?

  郑君郑君尔才奇特风又古,为政岂在守文簿?

  一官樗散鬓如丝,万事苍茫心独苦。

  人生作达在当前,惟有清游豁灵府。

  酒酣勿起商瞿悲,生子还应胜贾虎。”

  板桥是一个喜欢游山玩水、探幽寻胜的人,但潍县却缺少名山大川,仅在西南二十里外,有程符山,古名浮烟山,俗称符山,是潍县的名胜。但在看惯了江南名山的板桥眼里,却并不以为奇。板桥对于潍县没有青山,觉得实在是遗憾,所以在他的全集中,有《恼潍县》这一首诗:

  “行尽青山是潍县,过完潍县又青山,

  宰官枉负诗情性,不得林峦指顾间。”

  这是多么样的使宰官伤感啊!而陈东原在《郑板桥评传》中说:“潍县四围多山,风景甚好,他行时感觉自己在潍几年,为民政所累,不得从容游玩山水,颇以为憾,因有《恼潍县》诗云。”这种解释,似乎是对诗的意思不甚清楚,板桥所说,正是感到潍县没有江南那样的青山。

  在板桥集中,时时提到郭芸亭,如题画竹云:

  “元日画兰竹,远寄郭芸亭,

  万水千山外,知余老更青。”

  这是板桥罢官回扬州以后,寄给郭芸亭的画竹。又板桥在《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二书中也提到郭伟勣。“……及来潍县,与诸生郭伟勣谈论,咸鼓舞震动,以为得未曾有……”总之,邑令板桥和郭芸亭是有相当的友谊的,所以在潍县所遗留的板桥作品中。直到现在,也还有几幅在流传着。有一幅最大的画竹,高六尺宽八尺,是用三张六尺宣纸接起来画的,相传就是当年郭家园旧华轩壁上的故物。上面题着七绝二首,字有茶盏那样大,把题句录在下面:

  “名园修竹古烟霞,云是饶州太守家,

  饮得西江一杯水,至今清趣满林遮。”

  “我被微官困杀人,到君园馆长精神,

  请看一片萧萧竹,画里阶前总绝尘。”

  又曾给郭芸亭画了一幅墨兰,上面题着:

  “杭州金寿门题墨兰诗云:苦被春风勾引出,和葱和蒜卖街头。盖伤时不遇,又不能决然自引去也。芸亭年兄索余画,并索题寿门句,使当事尽如公等爱才,寿门何得出此恨句。”

  板桥回扬州以后,无时不怀念潍县的旧交,每年总有画幅寄到潍县。其中有一幅墨竹中堂,高约六、七尺,上面题着自撰的诗句,也是赠给旧华轩主人的。

  “七载春风在潍县,爱看修竹郭家园,

  今日写来还赠郭,令人常忆旧华轩。”

  又有一次,派专使从扬州送到潍县了三种南果,还附着一张大斗方,是送给郭芸亭之母的。上面的诗是:

  “江南年事最清幽,卢桔香圆橄榄收,

  远借一盘遗阿母,可能风景似瓜洲?

  南果三种,奉呈郭母老夫人,并系小诗一首,板桥居士郑燮草。”

  乾隆二十八年,板桥七十一岁的时候,潍县郭伦昇由南北归,板桥曾写了一幅《怀潍县二首》的诗翰大中堂给郭伦昇送行。

  “相思不尽又相思,潍水春光处处迟,

  隔岸桃花三十里,鸳鸯庙接柳郎祠。”

  “纸花如雪满天飞,娇女鞦韆打四围,

  五色罗裙风摆动,好将蝴蝶斗春归。”

  “怀潍县二首,即送伦昇年兄归里。时乾隆二十八年,岁在癸未夏四月,板桥郑燮去官十载,寿七十又一。”

  从这些字画上都可说明,板桥对于潍县的友谊是久而弥永的。

  板桥对于自己的罢官,虽然不感到难过,但潍县的民众,七年以来,对于这样一个嬉笑怒骂很不平常的父母官,对于这样一个除暴安良扶危济困的好县令,却发生了深深的依恋,更何况他又是为了急赈去官的呢。所以在他临行时,民众很有些依依不舍,很有些卧道攀辕的感情表示。板桥临行时,曾画竹题诗别潍县绅民:

  “乌纱掷去不为官,囊橐萧萧两袖寒,

  写取一枝清瘦竹,秋风江上作渔竿。”

  板桥去潍以后,潍县民众为了追念贤邑宰的政绩,士绅们倡导着,就在城里海岛寺巷北首路西,建生祠三楹。内祀崇祯时邑侯汴梁进士周亮工、乾隆三年至九年邑侯广东拔贡赖光表和扬州郑板桥三个人,额曰“三贤祠”。

  他遗留在潍县的,有好些手写匾额楹联以及竹兰中堂屏幅横披等,有的已经抚摹刻石,至今墨拓、朱拓流传甚广。其中如“小书巢”、“静轩”、“难得糊涂”等幅,久已脍炙人口。

  

(四)


  “三绝诗书画,一官归去来”,乾隆十八年癸酉(公元1753年),板桥又回到扬州,这年他六十一岁。这时的板桥,已经不再是二十年前流落扬州穷困潦倒的郑板桥了。他现在有了地位,有了声望,有了田产,在扬州人看来,板桥是衣锦荣归了。于是,从前的故旧都另眼看待他。有的人崇拜他坐了十年县令,有的人欣赏他的书画艺术,这样,每天来登门拜访的人、求书求画的人就多起来,在板桥自己,就觉得非常感慨。在以前,拿了书画,日卖百钱糊口,尚无人问津;现在,是声名日著,身价百倍了。伤感之下,就让沈凡民刻了一方“二十年前旧板桥”的印章,常捺在晚年所作的画面上。那意思是说,还是二十年前的旧板桥啊,为什么要这样的高抬呢?板桥明明还记得,中了秀才以后,三度邗江卖画,当时无人赏识,穷愁落拓,不得不向山僧乞食的情形。那时是“十载扬州作画师,长将赭墨代胭脂,写来竹柏无颜色,卖与东风不合时”。板桥更体会到世情的冷暖,愤激之余,书画益自珍重。归扬州后,画竹第一幅题云:

  “二十年前载酒瓶,春风倚醉竹西亭,

  而今再种扬州竹,依旧淮南一片青。”

  板桥虽年逾花甲,精神犹健。每与骚人野衲,诗酒征逐,殆无虚日。醉后则恣情描绘修竹丛兰瘦石于酒廊僧壁之间,并随手留题。一时豪贵,竞相夸示,都叹称不已。于是乞求书画者往来于门,但这时尺笺寸幅,也不容易得了。

  板桥南归,卢雅雨见曾也正好转运扬州,他有迎板桥返扬州的诗云:

  “一代清华盛事饶,冶春高宴吝分*,

  风流暂显烟花在,又见扬州郑板桥。”

  回扬州不久,旧友马曰琯、沈凡民即相继去世。这时同游的有黄慎、李鱓、程绵庄等。

  乾隆二十一年二月三日,板桥六十四岁,在扬州约旧友八人,各出百钱,于扬州竹西亭作永日欢。座中有白门程绵庄、七闽黄瘿瓢,和板桥是三老人;丹徒李御萝村、王文治梦楼、燕京于文浚石卿、全椒金兆燕棕亭、杭州张宾鹤仲谋,是五少年。这一天板桥非常兴奋,挥笔写墨兰八枝,各象一人,后误笔多撇一枝,就笑着说:“看今天还有谁来”。午后,果然,济南的朱文震青雷就来了,大喜,遂成《九畹芳兰图》,并题诗其上:

  “天上文星与酒星,一时欢聚竹西亭,

  何劳芍药绘金带,自是千秋九畹青。”

  画毕奉座中年最高者程绵庄携去。当时王梦楼一派的廿七、八岁的青年,竟能和年逾花甲的诸老诗酒流连,可见他们心情趣味的契合了。

  竹西亭会饮的次年,乾隆二十二年丁丑,在两淮转运使任内的卢雅雨,举行红桥修禊盛会,卢作七言律诗四首,一时和者数千人。板桥亦有八首和诗,从这些诗中可以看出两人久别重聚、诗酒唱酬的欢欣。已达六十老龄的板桥,仍然是壮年一样的豪宕不羁。

  板桥书画声价既高,在这时就有一些闲话趣闻流传下来。在宣瘦梅的《夜雨秋灯录》里,曾有关于板桥的一则稗史。说板桥的好尚很特别,嗜狗肉以为美味,若有贩夫牧竖拿着狗肉送与板桥,板桥即以书画小幅作赠;富商大贾,虽饵以千金而弗顾。一时扬州盐商,欲求板桥书画,必辗转购于牧竖之手,然又以没有题着自己的上款为憾事,就想出下面述画的计策来:

  “一日板桥出游稍远,闻琴声甚美,循声寻之,则竹林中一大院落,颇雅洁。入门,见一人须眉甚古,危坐鼓琴,一童子烹狗肉方熟。板桥大喜,骤语老人曰:‘汝亦喜食狗肉乎?’老人曰:‘百味惟此最佳,子亦知味者,请尝一脔。’两人未通姓名,并坐大嚼。板桥见其素壁,询问何以无字画。老人曰:‘无佳者,此间郑板桥虽颇有名,然老夫未尝见其书画,不知其果佳否?’板桥笑曰:‘郑板桥即我也,请为子书画可乎?’老人曰:‘善。’遂出纸若干,板桥一一挥毫竟。老人曰:‘贱字某某,可为落款。’板桥曰:‘此某盐商之名,汝亦何为名此?’老人曰:‘老夫取此名时,某商尚未出世也,同名何伤,清者清,浊者浊耳。’板桥即署款而别,至则四壁皆悬己书画,视之,皆己昨日为老人所作,始知老人乃盐商所使,而己则受老人之骗,然已无可如何也。”

  这是《夜雨秋灯录》所记载,亦转载于马宗霍《书林纪事》及《清朝野史大观》,这虽是逸话,不足为信,但板桥书画之受人爱戴,于此可见一斑。

  又这时江西的张真人,因为进京朝见皇帝,路过邗江,扬州一时的富商,争着交好张真人,就想求板桥手书楹联相赠。张真人指定要用长丈余阔六尺余的大笺纸写,商人即派专人去见板桥,并请板桥撰句。及请问润笔数目,板桥索金一千两,使者还五百两,板桥欣然挥笔直扫,书“龙虎山中真宰相”上联一张。使者复请书下联,板桥曰:“原索一千金,君应五百金,所以只书上联一页。”使者往告商人,复携五百金来请,板桥乃书“麒麟阁上活神仙”下联与之。工妙绝伦,人人赞叹不已。

  板桥性情乖僻,此事极像板桥所为,姑存之。

  又在《全集》中,有题《靳秋田索画》云: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

  这时板桥的书画,是已经深深把握了一般人的爱好。终日挥毫,作字作画,虽在收入方面相当丰裕,但六十多岁的老翁了,怎能禁得住这长日的疲劳呢?乾隆二十四年(公元1759年),板桥这时已经六十七岁。拙公和尚就劝他谢客,俾少作书画,于是他就自书润例一纸。在后来叶廷琯的《鸥波渔话》、俞曲园的《春在堂随笔》、邹弢的《三借庐笔谈》,以及近人马宗霍的《书林纪事》中,都辗转印载,其润例如下: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一两,扇子斗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若送现银,则中心喜悦,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賖欠尤为赖帐,年老神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

  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

  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春风过耳边。

  乾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板桥郑燮。”

  板桥的润例,真也痛快淋漓,从此可以看出板桥愤世嫉俗的性格。他早就说过:“写字作画是雅事,也是俗事,大丈夫不能立功天地,字养生民,而以区区笔墨供人玩好,非俗事而何?”又说:“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在此,板桥对书画为何而作,为谁而作,做了明确的表示,极属难能可贵。他不满于托名风雅的卖画生活,于是就以玩世的态度写了这个润例。此后五十年,吴山尊、孙渊如二人在扬州同校唐文,忽然在一座破庙里发见了这一纸润例,大快,因嘱工人刻石。直到现在我们还可以看到墨拓的原迹。

  板桥七十岁以后,仍然镇日写字作画。他有题《兰竹图》云:

  “日日红桥斗酒卮,家家桃李艳芳姿,

  闭门只是栽兰竹,留得春光过四时。”

  乾隆二十八年癸未,板桥七十一岁,应卢雅雨招清明红桥泛舟,写了《和卢雅雨红桥泛舟》诗:

  “今年春色是何心,才见阳和又带阴。

  柳线碧从烟外染,桃花红向雨中深。

  笙歌婉转随游舫,灯火参差出远林。

  佳境佳辰拚一醉,任他杯酒渍衣襟。”

  性灵派诗人袁枚比板桥小二十二岁,板桥对他十分敬重,但从未识面。从前曾有一天,板桥听到有人误传袁子才死了的消息,便踏地痛哭。后来袁子才听到此事,十分感动。板桥已七十一岁,偶然在卢雅雨席上与袁子才相会,彼此无限的欢慰。板桥说:“天下虽大,人才屈指不过数人耳。”袁子才有《投郑板桥明府诗》:

  “郑虔三绝闻名人,相见邗江意倍欢;

  遇晚共怜双髩短,才难不觉九州宽。

  红桥酒影风灯乱,山左官声竹马寒;

  底事误传坡老死,费君老泪竟虚弹。”

  板桥亦有“室藏美妇邻夸艳,君有奇才我不贫”的酬句,可见两人相知之深。

  七十二岁时,还题画竹论画竹之法。

  板桥一生胸襟钦崎磊落,性格倔强豪爽,对不合理的社会,做了不停息的斗争。他为官清正,关心民瘼,但却因此而得罪了上司,终于去官。特别是为潍县请赈事,板桥至老犹耿耿于怀。他有题墨竹一幅云:

  “宦海归来两袖空,逢人卖竹画清风,

  还愁口说无凭据,暗里藏私遍鲁东。

  板桥老人自赞又自嘲也,乾隆乙酉客中画并题。”

乙酉是乾隆三十年(公元1765年),板桥就在这一年去世,年七十三岁。

 

 

郑板桥的思想

  

(一)


  十八世纪末叶,在清代历史上说,正是所谓康乾升平之世。这一百余年中,清廷已经稳定了它对全国的统治,在文治武备方面,都达到了全盛期。在武备方面,全国各地归于统一,多民族国家得到巩固。在文治方面,尊儒崇经,提倡理学,开科取士,举博学鸿词科,由国家之力编辑图书。编纂了《康熙字典》、《秘殿珠林》、《石渠宝笈》、《佩文斋书画谱》、《古今图书集成》、《四库全书》等书籍。其中尤以康熙朝的《古今图书集成》和乾隆朝的《四库全书》最为收罗丰富,卷帙浩繁。又开办了如意馆,任王原祁、王翚、冷枚、焦秉贞为绘事总裁及内廷供奉。并雕镌印刷了《南巡盛典图》、《万寿盛典图》、《耕织图》、《平台湾三十功臣图》、《平廓尔喀十五功臣图》以及《避暑山庄图》、《圆明园图詠》等巨制。这段时间,从表面看,大的民族斗争和阶级斗争都已经平息,出现了承平的局面,但这时中国的封建社会已经处于末期,封建社会的各种矛盾全都暴露无遗。国内许多经济发达的地区,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萌芽,但作为市民阶级的力量还很微弱,没有形成强大的政治势力,以与封建主义相抗衡。在暴戾淫威下,处在水深火热中的农民,几经起义,都被捕灭诛戮;而有着初步民主主义思想的先进知识分子,也还没有摆脱孔孟等封建思想的束缚,仍然在歧路上苦闷、彷徨。

  清代对于知识份子的愚弄,较之明代,更有过之而无不及。它接受明代统治的教训,入关以来,就施用镇压和怀柔的两手,想用威胁利诱手段,把天下文人一网打尽。在开科取士的同时,又遍张文网,大兴文字狱,销毁禁书,以钳制思想。一般文人,震惊于当时的封建淫威和受了高官厚禄的引诱,消失了和专制统治斗争的勇气;许多人为虎作伥,甘做清廷统治的帮凶;有的则明哲保身,逃避现实。

  板桥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社会环境中。随着社会环境的变迁和他社会地位的改变,板桥一生思想的发展,是经过了三个阶段。他的青年时代,当时清入关还未久,国内矛盾尚十分尖锐,他个人又缺衣少食,生活困窘,四处奔波,受尽了社会的揶揄。政治的压迫,境遇的坎坷,使他思想中充满了对现实的反抗。他的进步思想,也极受着父辈和师友的影响。从他老师陆种园先生留下的两首诗看,其思想性是明显的。无论是“十万横磨刀似雪,尽孤臣一死他何怕,气堪作长虹挂”的《吊史阁部墓》,还是“吾辈无端寒至此,富儿何物肥如许”的《赠王正子》,都表现出极为强烈的思想情绪。这种民族和阶级的反抗精神,就不能对板桥没有影响。

  中年以后,社会的情势已有了改变,板桥自己也不得不通过科举以求得发展。为了考取功名,与现实妥协,对封建政治产生了幻想,企图通过仕宦的路,去实现自己立功天地、字养生民的伟大抱负。“四十科名,五十旃旌”,取得功名之后,十二年的县令生涯,却徒使他增加了混世的阅历和看清了官场的黑暗和腐朽。他在《宦况》一词中写道:“坐曹一片吆呼碎,衙子催人妆傀儡,束吏平情然也未?酒阑烛跋,漏寒风起,多少雄心退!”救民的壮志已灭,理想的憧憬早逝,很快,他的幻想破灭了,认清了清廷没落腐败的实质,识破了社会险恶虚伪的世情,于是便挂冠去官,远离尘世,进一步发展了他那“不同为恶”的浓厚遁世思想。尽管板桥的思想是经过了一个“之”字形发展道路,但作为封建时代末期的知识分子,板桥是达到了他的时代和阶级为他提供的尽可能高度的思想成就。他愤世嫉俗而又悲天悯人,对封建腐朽制度和思想进行无情的揭露和抨击,对苦难人民给予无限的爱怜和同情。这种思想,作为一条主线,贯穿着他的一生。

  

(二)


  板桥一生对腐朽的封建制度和思想进行了无情的揭露和抨击。板桥以怪闻名,书怪,画怪,脾气怪,更重要的是思想怪。这就是说,板桥在政治思想上表现出了叛逆的精神,这是板桥最可贵的地方。应该说,板桥对于清代国运的垂危,社会的黑暗腐朽,始终有着比较清醒的认识。

  板桥贫儒出身,青年时期生活的贫苦,仕途的坎坷,使他对个人的前途失去信心,对封建科举制度绝望。他三十岁时写的《七歌》诗,以深挚的感情,白描的手法,慷慨悲歌,表面看是写自己不幸的身世,实际上是对黑暗社会现实的强烈控诉。在著名的《沁园春·题恨》词里,他说:

  “花亦无知,月亦无聊,酒亦无灵。把夭桃斫断,煞他风景,鹦哥煮熟,佐我杯羹。焚砚烧书,椎琴裂画,毁尽文章抹尽名。荥阳郑,有慕歌家世,乞食风情。单寒骨相难更,笑席帽青衫太瘦生。看蓬门秋草,年年破巷;疏窗细雨,夜夜孤灯。难道天公,还箝恨口,不许长吁一两声。颠狂甚,取乌丝百幅,细写凄清。”

  对个人境遇的愤懑,对世俗丑恶的鞭挞,对黑暗社会的揭露,对人民苦难的同情,种种思绪,交织于他一身。

  板桥亲身看到民间受苦受难的悲惨情况,他同情他们,怜恤他们,憎恶造成人民颠沛流离的不合理社会。他的《逃荒行》、《还家行》、《思归行》,是描写人民悲惨生活的史诗。

  “十日卖一儿,五日卖一妇,来日剩一身,

  茫茫即长路。长路迂以远,关山杂豺虎;

  天荒虎不饥,肝人伺岩阻。豺狼白昼出,

  诸村乱击鼓。嗟予皮发焦,骨断折腰膂。

  见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不堪充虎饿,

  虎亦弃不取。道旁见遗婴,怜拾置担釜;

  卖尽自家儿,反为他人抚。”

  《逃荒行》

  “归来何所有,兀然空四墙;

  井蛙跳我灶,狐狸据我床。……

  念我故妻子,羁卖示南庄;圣恩许归赎,

  携钱负橐囊。其妻闻夫至,且喜且彷徨;

  大义归故夫,新夫非不良。摘去乳下儿,

  抽刀割我肠。其儿知永绝,抱颈索阿娘;

  堕地几翻覆,泪面涂泥浆。”

  《还家行》

  “山东遇荒岁,牛马先受殃;人食十之三,

  畜食何可量。杀畜食其肉,畜尽人亦亡。”

  《思归行》

  这便是板桥当时亲眼看到的社会情形。人民颠连涂炭,流离失所。妻子儿女卖光了,自己也饿得皮焦骨折,虎也不堪充饥。“见人目先瞪,得食咽反吐”,这写实的悲惨描写,使我们不忍再去想象。逃荒回来的时候,家里什么都没有了,从前卖出去的妻子,还准许拿钱去回赎。这离合造成的痛苦,蕴含着无尽的辛酸和悲凉。

  板桥的《悍吏》、《私刑恶》诸诗,又都是直接指控封建统治罪恶的作品。在《悍吏》一篇中,他以悍吏为题,以豺狼为喻,喊出“长官好善民已愁,况以不善司民牧”的悲愤呼声。在《私刑恶》一篇中,描写了掾吏惨掠取钱、淫刑百出,人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悲惨情景。“官刑不敌私刑恶,掾吏搏人如豕搏;斩筋抉髓剔毛发,督盗搜赃例苛虐。吼声突地无人色,忽漫无声四肢直;游魂荡漾不得死,婉转回苏天地黑。”人民是被逼迫铤而走险,无辜群众也受到牵连。“本因冻馁迫为非,又值奸刁取自肥;一丝一粒尽搜索,但凭皮骨当严威。累累妻女小儿童,拘囚系械网一空,牵累无辜十七八,夜来锁得邻家翁。邻家老翁年七十,白梃长椎敲更急。”对于悍吏的淫威,连上天都感到惧怕,“雷霆收声怯吏威,云昏雨黑苍天泣。”

  板桥憎恶那些亡国败身的昏君佞臣,也痛恨残民害物的贪官污吏,却歌颂那些能够体恤人民疾苦,政事比较清明的官吏,板桥现身说法,自己就奉行一条致君泽民的清官路线。他说:“吾辈读书人,入则孝,出则弟,守先待后,得志泽加于民,不得志修身见于世。”又论自己的诗文说:“理必归于圣贤,文必切于日用。”又说:“叹老嗟卑,是一身一家之事,忧国忧民,是天地万物之事。”又要求自己的诗文,“与于圣贤天地之心,万物生民之命”。板桥是贤人政治的倡导者,他在范县、潍县任内的施政,仍然是孔孟修齐治平的治世方法,想用黄老政治,去实现尧舜化的理想,与民休息,使人民生活乐康。但是,生当封建社会末期,这种理想是不能实现的,因此板桥处在极端的矛盾和迷惘之中。他急人民所急,痛人民所痛,但是又找不到救世济民的途径和方法。他的入仕和去官就说明他思想的这一段发展历程。板桥是无法实现自己救国救民的宏愿的,正如他在《思归行》诗内所说,“如收败贯钱,如撑断港航”,清代的国运已经走到了尽头。

  板桥是亲眼看到了社会的黑暗和目睹了人民受苦受难的悲惨情况的,当然他也知道造成这种情况的原因,但他却不敢道出专制帝王的罪恶,只说是天意,或推在胥吏身上和人民的自我命运里。“胥吏以惨掠取钱,官长或不知也”,“呜呼长吏定不知,知而故纵非人为”,这是有意为官吏回护,又是明白说出的反语。“圣主深仁发天瘐,悍吏贪勒为刁奸”,“臣也实不材,吾君非不良”,这是有意为皇帝开脱,是不得已而言之。

  在板桥集中,还有一些颂圣的话。他在《将之范县拜辞紫琼崖主人》一诗中说:

  “莫以梁园留赋客,须教七月课豳民,

  我朝开国于今烈,文武成康四圣人……”

  他把顺治、康熙、雍正、乾隆四个皇帝比作西周的文武成康。

  又在《君臣》一诗中说:

  “君是天公办事人,吾曹臣下二三臣;

  兢兢奉若穹苍意,莫待雷霆始认真”。

  宣传圣人德配于天的思想,把皇帝比作替天行道的人,要臣民兢兢小心地奉若穹苍。并说要尽好臣子的职责,等到触怒了雷霆才去认真办事就晚了。

  又在《真州八首》中说:

  “霂霂圣世唯霑块,猫虎先型有赛祠,

  野老何知含哺乐,优游化日向来迟。”

  说人民不知含哺之乐,认为正处于有道明君衣冠礼乐的圣世。

  这些诗句,反映了板桥忠君的封建思想,但处于当时的情势下,又是不能不这样写的。我们应该知道,聪明的板桥,虽然亲眼看到了人民的涂炭,但也亲眼看到了“一字丢官,二字处死,三字凌迟”的残酷的文字狱的严酷事实。在他的《历览三首》中,就曾经借评述前朝旧事抨击了冤诬英才、钳制思想、致使人民不敢开口的文化思想上的统治政策。受着阶级的和时代的限制,板桥是敢怒而不敢言的。这种明哲自爱的思想,在他的《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中说的最明确。

  “且国将亡,必多忌,躬行桀、纣,必曰驾尧、舜而轶汤、武。宋自绍兴以来,主和议、增岁币、送尊号、处卑朝、括民膏、戮大将,无恶不作,无陋不为。百姓莫敢言喘,放翁恶得形诸篇翰以自取戾乎!故杜诗之有人,诚有人也;陆诗之无人,诚无人也。杜之历陈时事,寓谏诤也;陆之绝口不言,免罗织也。……”

  板桥一生,无论立身,处世,还是为官,都是清明廉洁的。他深受儒家仁义思想的熏陶,奉《六经》、《四书》为圭臬,努力去阐发其中具有积极意义的思想内容,以为终身读不尽,受用不尽。他努力按照封建士人的最高规范来要求自己:他的为人是去浇存厚,恤贫怜寡,仁民爱物,刻刻以天地为心;他的为官是通性达情,务实辞名,关心民瘼,以期泽加于民。正因为这样,他也最看不起那些借读圣贤书极力钻营以追求个人富贵权势的人。他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中说:

  “今则不然,一捧书本,便想中举、中进士、做官,如何攫取金钱,造大房屋,置多田产。起手便错走了路头,后来越做越坏,总没有个好结果。其不能发达者,乡里作恶,小头锐面,更不可当。”

  他更痛恨那些鱼肉人民的贪官污吏。板桥诗文书画中那些从善如流、嫉恶如仇的作品,无不表现出板桥思想的爱憎好恶。

  作为文学家、书画家的板桥,以着他的直率,他的朴实,他那具有民主主义的先进思想,他的对黑暗社会的无比仇视和对人民的炽烈的爱的感情,对新的生活的挚着的追求,他赢得了人民的热爱和尊敬。他虽时时想救生民于水火,但苦于寻不到一条真正救国救民的路。他曾设想要回到中古的小农经济的理想时代去,但这在当时土地兼并、捐税苛杂的社会现实中是不能实现的。他也曾想通过仕宦的路去解民于倒悬,但他毕竟是一个封建官吏,既使他是循吏,是清官,也仍然站在和人民对立的立场上,去为圣主牧民,去谋求封建统治的长治久安。处于崩溃前夜的清王朝,在表象上还是强大的,有力的,因此,他拗不过他所憎恶的时代和社会环境。在封建统治的高压政策下,在封建的压榨和商业资本的错综的意识形态下,他迷惘了,妥协了,产生了消极的遁世思想,不得不苟安地屈服在封建统治的淫威下。他只有傲骨而没有劲骨,在遇到当头棒喝的时候,不能够拔剑而起,挺身而出,进一步地理解人民,依靠人民,去正视现实和改革现实。只是抱着“世道盛则一德遵王,风俗偷则不同为恶”的洁身自好的思想,憧憬在个人品行的自我完美和沉浸在艺术的王国中。或者在扬州倚醉竹西,泛舟红桥,去做那永日之欢和及时行乐;或者迂曲至高邮去欣赏那殷红的柿叶和品尝那四片腮的鲈鱼;或者闭门只是栽兰竹去尽情领受那城市山林的乐趣,过着与世无争的幽闲生活;或是日日挥洒把愤世嫉俗的激情寄寓在修竹丛兰的画幅之中……。于是,板桥在这样矛盾的苦痛的心情下,便完成了他所歌颂的“聪明难,糊涂难,由聪明而转入糊涂更难”的“难得糊涂”的人生哲学了。

  

(三)


  板桥对苦难的人民给予了无限的爱怜和同情。他深深地觉得官吏统治者的可恨,人民群众流离失所、转入沟壑的可怜,但他找不到三千年来封建社会的根本症结在哪里,无论政治上、经济上也都找不到解决现实根本矛盾的方法。他仅只在感性方面有了初步的同情,而在理性方面不能提到思想高度去认识。时代和阶级的局限,使他不能进一步和人民站到一起,掀起群众的斗争热情。这种思想上的矛盾意识,永远在袭击着他,永远给予他极大的苦痛。他的诗,他的书画,他的一切,就十足地体现了这种不可调和的烦恼情绪。

  他对人民的体恤爱怜之情,无时不体现在他的言行和作品之中。

  他在《寄舍弟墨第一通书》上说:

  “谁非黄帝尧舜之子孙,而至于今日,其不幸而为臧获、为婢妾、为舆台、皂隶,窘穷迫逼,无可奈何。非其数十代以前即自臧获婢妾舆台皂隶来也。一旦奋发有为,精勤不倦,有及身而富贵者矣,有及其子孙而富贵者矣,王侯将相岂有种乎!而一二失路名家,落魄贵胄,借祖宗以欺人,述先代而自大。辄曰:彼何人也,反在霄汉;我何人也,反在泥涂。天道不可凭,人事不可问。嗟乎!不知此正所谓天道人事也。天道福善祸淫,彼善而富贵,尔淫而贫贱,理也,又何伤?天道如此,人事即在其中矣。”

  这里板桥阐述了对富贵贫贱的看法,虽然仍在讲天道,但实际上,却是把天理和人事联系起来,发出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慨叹,论述了“天道福善祸淫”的道理。

  板桥是有着前进思想的人,那些宫廷画家如王原祁、董邦达辈是不能和他相比的。他看到在现社会的制度下,人民被束缚得越紧,反抗力就越大,他深深地懂得人民经受的苦难,觉得人民应该同情和需要恩惠。那些悲世悯人怜贫恤寡的思想,在他全集的诗词家书中,随处都可以看到。

  板桥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的思想,充分地表现在他的《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一书》中。

  “刹院寺祖坟,是东门一枝大家公共的,我因葬父母无地,遂葬其傍。得风水力,成进士,作宦数年无恙。是众人之富贵福泽,我一人夺之也,于心安乎不安乎!可怜我东门人,取鱼捞虾,撑船结网;破屋中吃秕糠,啜麦粥,搴取荇叶蕴头蒋角煮之?旁贴荞麦锅饼,便是美食,幼儿女争吵。每一念及,真含泪欲落也。汝持俸钱南归,可挨家比户,逐一散给:南门六家,竹横港十八家,下佃一家,派虽远,亦是一脉,皆当有所分惠。骐驎小叔祖亦安在?无父无母孤儿,村中人最能欺负,宜访求而慰问之。自曾祖父至我兄弟四代亲戚,有久而不相识面者,各赠二金,以相连续,此后便好来往。徐宗于、陆白义辈,是旧时同学,日夕相征逐者也。犹忆谈文古庙中,破廊败叶飕飕,至二三鼓不去;或又骑石狮子脊背上,论兵起舞,纵言天下事。今皆落落未遇,亦当分俸以敦夙好。凡人于文章学问,辄自谓己长,科名唾手而得,不知俱是侥幸。设我至今不第,又何处叫屈来,岂得以此骄倨朋友!敦宗族,睦亲姻,念故交,大数既得;其余邻里乡党,相賙相恤,汝自为之,务在金尽而止。……”

  从这里我们看到,他做官之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把自己的薪俸去散发给家乡贫苦的亲戚和旧时的朋友。同样的记载,还见于《清史列传·郑燮传》中:

  “尝置一囊,储银及果实,遇故人子及乡人之贫者,随所取赠之。”

  在潍县遭到天灾的时候,他又拿出自己的薪俸,倡修城墙,以工代赈。《兴化县志》载:“秋又歉,捐廉代输。去之日悉取券焚之。”可见他的薪俸,也都随时散尽。无怪乎去官之日,是囊橐萧然、两袖清风了。

  他对贫困家族和寡妇孤儿的困难处境十分体谅,想得也非常周到。

  “天寒冰冻时,穷亲戚朋友到门,先泡一大碗炒米送手中,佐以酱姜一小碟,最是暖老温贫之具。暇日咽碎米饼,煮糊涂粥,双手捧碗,缩颈而啜之,霜晨雪早,得此周身俱暖。”

  “每见贫家之子,寡妇之儿,求十数钱,买川连纸钉仿字簿,而十日不得者,当察其故而无意中与之。至阴雨不能即归,辄留饭;薄暮,以旧鞋与穿而去。彼父母之爱子,虽无佳好衣服,必制新鞋袜来上学堂,一遭泥泞,复制为难矣。”

  板桥又有重农重劳动的思想。他认为农夫是天地间第一等人,他告诫家里人要好好对待佃户,也嘱咐家中妇女,精习舂揄蹂簸之事,用心学针线,主中馈。表现出他同情劳动人民、热爱劳动的优良品质。他在《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四书》中说:

  “十月二十六日得家书,知新置田获秋稼五百斛,甚善。而今而后,堪为农夫以没世矣!要须制碓、制磨、制筛罗簸箕、制大小扫帚、制升斗斛。家中妇女,率诸婢妾,皆令习舂揄蹂簸之事,便是一种靠田园长子孙气象……我想天地间第一等人,只有农夫,而士为四民之末。农夫上者种地百亩,其次七八十亩,其次五六十亩,皆苦其身,勤其力,耕种收获,以养天下之人。使天下无农夫,举世皆饿死矣……

  愚兄平生最重农夫,新招佃地人,必须持之以礼。彼称我为主人,我称彼为客户,主客原是对待之义,我何贵而彼何贱乎?要体貌他,要怜悯他;有所借贷,要周全他;不能偿还,要宽让他……吾邑妇人,不能织绸织布,然而主中馈,习针线,犹不失为勤谨。”

  又在《潍县寄舍弟墨第三书》最后说:

  “又有五言绝句四首,小儿顺口好读,令吾儿且读且唱,月下坐门槛上,唱与二太太、两母亲、叔叔、婶娘听,便好骗果子吃也。

  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前疮,剜却心头肉。

  耘苗日正午,汗滴禾下土;谁盘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昨日入城市,归来泪满巾;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

  九九八十一,穷汉受罪毕;才得放脚眠,蚊虫虼蚤出。”

  余曾见有板桥手写中堂一帧,曰:

  “布衣暖,菜羹香,诗书滋味长。桑蚕苦,女红难,得新捐故后必寒。布衣暖,吾家所南先生句也。桑蚕苦一首,汉时歌谣也。后先相去二千余载,然以明之诗配汉之歌,铢两钧石,略无不足,岂非气醇而意古乎?可知文章不以时代限矣。”

  板桥这些思想,虽然也有些高自位置的成份,但他对劳动的热爱,对劳动人民的体恤之情,是真实而可贵的。

  板桥是有着启蒙民主思想的人,“达则兼济天下”的宏愿使他立志救世济民。但他的思想仍然脱不出儒家忠恕仁爱的范畴,他的理想也只是空想。他不能根本改变人民的悲惨处境,也无法解决日益尖锐的封建社会矛盾,但他所表现出来的对苦难人民的真挚同情,却一直受到人民称道。


(四)


  板桥的仁民爱物、救世济民的思想和现实封建社会的黑暗政治产生了深深的矛盾,当他的思想感情矛盾得不可开交、思想无处寄托时,便歌咏出:

  “眼底浮云真幻化,杖头芒屦自迢遥。”

  这句子中,表现了浓重的出世思想。当我们打开他的全集看的时候,无论是诗词歌曲,几乎都是弥漫了这种出世哲学的氛围。他鄙薄富贵荣华,他否定权势的永久,他看破了社会的险恶虚伪而又自欺欺人的世情,所以往来交好的,除了和他一般思想的贫困文人书画家以外,就多半是一些和尚道士了。在诗抄中看见的有石道士、无方上人、博也上人、松风上人、弘量上人、巨潭上人、梅鉴上人、青崖和尚、起林上人、勗宗上人、婁近垣真人等。他在家书中说:

  “僧人遍满天下,不是西域送来的。即吾中华之父兄子弟,穷而无归,入而难返者也。削去头发便是他,留起头发还是我。怒眉嗔目,叱为异端而深恶痛绝之,亦觉太过。”

  他偏袒和尚是事实,因为和尚的避开尘世、悠游林下的生活,自有他清高和令人艳羡的地方。更何况多才多艺的板桥,过惯了闲适的生活,看尽了人世的冷暖,自然就向往这种游于方外的隐逸生活。他在《道情》十首中,就很明显地说出了他看破红尘的出世思想。

  “丰碑是处成荒冢,华表千寻卧碧苔,坟前石马磨刀坏。”

  “门前仆从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龙,一朝势落成春梦。”

  “文章两汉空陈迹,金粉南朝总废尘,李唐赵宋慌忙尽。”

  他厌倦了尘世的肮脏和污浊,看够了富人的庸俗和龌龊,因而使他到社会下层人民生活中去追求寄托,向往去过他们那种贪穷而又清白的生活,实际却是寻求一种思想的解脱。

  他同情的是哪一些人呢?他又向往过什么样的生活呢?他愿意做一个坐在山崖水湾的老渔翁,一竿在手地去看点点没入荻港的沙鸥;也愿意做一个手持刀斧,磨刀石马、砍柴秋山的老樵夫;也愿意做一个常年烧香打钟、吃斋上供的古庙中的老头陀;或是做一个沿街讨饭的小乞儿,醉倒在回廊古庙,一凭他雨打风吹。……他有了这些超尘脱俗的古怪观念,就坚决地抛弃乌纱不为官了。他觉得为官是俗事,而轻视轩冕、高卧松云是板桥向来所称赞的高士生活,于是他很快就逃入了遁世观念。

  扬州福国和尚,是板桥的叔祖,曾到范县去访他,板桥就写了诗送给他:

  “范城小县无人到,忽漫袈裟暮叩门。

  一盏寒灯供佛火,数椽茅茨即山村。

  支持祖德留清白,冷落乡园愧弟昆。

  本分钳锤公透脱,更何了悟教诸孙。”

  他又在《瑞鹤仙》词七首中,对前五首的“渔家”、“酒家”、“山家”、“田家”、“僧家”,都采取了肯定的歌颂的态度,而对后两首“官宦家”和“帝王家”,则是采取了消极的否定的态度。

  其《瑞鹤仙·官宦家》云:

  “笙歌云外迥,正烛烂星明,花深夜永。朝霞楼阁冷,尚牡丹贪睡,鹦哥未醒。戟枝槐影,立多少金龟玉笋。霎时间雾散云销,门外雀罗张径。

  猛省,燕衔春去,雁带秋来,霜催雪紧。几家寒冻,又逼出,梅花信。羡天公何限乘除消息,不是一家悭定。任凭他铁铸铜镌,终成画饼。”

  其《瑞鹤仙·帝王家》云:

  “山河同敝屣,羡废子传贤,陶唐妙理。禹汤无算计,把乾坤重担,儿孙挑起。千祀万祀,淘多少英雄闲气。到如今故纸纷纷,何限秦共楚尾。  休倚,几家宦寺,几遍藩王,几回戚里。东扶西倒,偏重处,成乖戾。待他年一片宫墙瓦砾,荷叶乱翻秋水。剩野人破舫斜阳,闲收菰米。”

  这处处都可说明板桥的智慧,炙手可热的权贵,也终不免有破瓦斜阳的时候,一朝势落,霎时间雾散云消,门外就又可罗雀。板桥不是那些推脱不开的腐儒,虽然如此,结果更加深了他的颓唐思想,终于遁世到能够寄托自己思想的诗文书画中去,向往着过远离尘世的生活,完成了他那孤高清贫的一生。

  “兰花本是山中草,还向山中种此花;

  尘世纷纷置盆盎,不如留与伴烟霞。”

  这一首诗,便是他最后思想的结论。


  

郑板桥的艺术

  

(一)


  板桥是一个脾气古怪的人,所以表现于书法上的,也与人不同。他用笔很遒劲,字体的结构离奇变幻,也不充许别人追随。无论真草隶篆,都是用画法来写,尝自称是“六分半书”。他写出来的字,就非篆非草,非楷非隶,而又真书中有隶意,隶书中有篆法,所以能自成一派。杭州金冬心曾评论板桥的字说:

  “板桥风流儒雅,极有书名。狂草古籀,一字一笔,兼众妙之长。”

  板桥自己也曾说:

  “字学汉魏,崔蔡钟繇,古碑断碣,刻意搜求。”

  板桥为什么创造这样奇特的字体呢?他曾自己解释说:

  “……后来见世人好奇,因以正书杂篆隶,成其一种奇书。”

  从这里可以知道,板桥书法的奇特别致,是为了矜奇异,迎合当时人们好奇的缘故。

  在《扬州画舫录》上,也曾这样说:

  “他实是以八分书与楷书相杂,自成一派的。”

  又查礼《铜鼓书堂遗稿》云:

  “郑燮书行楷中笔多隶法,意之所之,随笔挥洒,遒劲古拙,别具高致。”

  总之,板桥胸襟旷达,才气纵横,发之于书,就纯任自然,笔随意转,长短密疏,浓淡肥瘦,大小相间,各具意境,不可以定法度之。

  乾隆诗宗蒋心余太史,曾题板桥的画兰兼评书曰:

  “板桥作字如写兰,波磔奇古形翩翻;

  板桥写兰如作字,秀叶疏花见姿致。”

  “下笔别自成一家,书画不愿常人夸;

  颓唐偃仰各有态,常人尽笑板桥怪。”

  又题板桥画册一绝云:

  “未识顽仙郑板桥,其人非佛亦非妖;

  晚摹瘗鹤兼山谷,别辟临池路一条。”

  蒋太史可谓板桥知音者矣。板桥的书,他曾自己说是从黄氏悟入。在他的全集中,曾有题画竹云:

  “与可画竹,鲁直不画竹,然观其书法,罔非竹也。瘦而腴,秀而拔;欹侧而有准绳,折转而多断续。吾师乎!吾师乎!其吾竹之清癯雅脱乎!书法有行款,竹更要行款;书法有浓淡,竹更要浓淡;书法有疏密,竹更要疏密。此幅奉赠常君酉北。酉北善画不画,而以画之关纽,透入于书。燮又以书之关纽,透入于画。吾两人当相视而笑也。与可山谷亦当首肯。”

  可见板桥书法,与画竹有相通处,而画竹中,亦有篆籀笔法。

  余曾藏有板桥书条云:

  “粉壁长廊数十间,兴来小豁胸中气,

  忽然绝叫三五声,满壁纵横千万字。

  志在新奇无定则,古瘦漓漓半无墨,

  醉来信心两三行,醒后却书书不得。”

  从这一首诗中,我们可看见板桥作字的风度。一种才气纵横、盘礴不羁的作风,是淋漓尽致地表现出来。

  张维屏在《松轩随笔》中说:

  “板桥大令有三绝,曰画、曰诗、曰书;三绝之中有三真,曰真气、真意、真趣。”

  又牛应之《雨窗消意录》云:

  “乾隆时,兴化郑燮工书画,书增减真隶,别为一格,如秋花绮石,野鹤戛烟,自然成趣。时称“板桥体”,效者甚多,然皆未能似之。”

  余藏有板桥墨迹一幅,中自书跋语云:

  “板桥居士从不学南宫书,以其飘洒有神助,不可貌袭也。是书第五行鲤字起手,忽有米意,亦不自知其然而然。”

  从这里,我们可以知道板桥向来不学米书,因米书乃天授而非人力,不可貌袭。今鲤字无意中得米意,就使他惊讶了。

  近人杨守敬《书学通言》云:

  “若板桥行楷,寿门隶书,皆不受前人束缚,自辟蹊径。然以之师范后学,往往坠入魔道。”

总之板桥的书法,是合书画于一炉,而又出于熔工的炼冶的。有欧阳的俏丽,颜的浑朴,黄的风神,瘗鹤铭的间架,又配以板桥的笔力才情,所以如舞鹤游天,无往而不利。摹之者,才情往往不及板桥,终是貌合神离,粗俗癞疥,相去千里矣。《潍县城隍庙碑记》,即板桥真书。又《板桥全集》,亦板桥手书。镌工司徒文膏,刀锋遒毅,不损毫芒,也是乾隆时版刻胜手。

 

(二)


  提到板桥的绘画,首先要说他的绘画风格,板桥的绘画作风,在当时来说是杰出的、划时代的。在清初以“四王”为首主张临古、陈陈相因的画风为主导的画坛上,扬州八家以具有新生活力的艺术创作,和当时统治者领导下的宫廷派画家的保守思想展开尖锐的斗争。他们以活泼奔放、挺拔沉雄的笔墨,震袭启馈地反击了纯以临摹为能事的毫无生气的如意馆画派的靡靡颓风,冲破了束缚绘画发展的一切清规戒律,从而开启了一代绘画新风。他们在继承民族优良绘画传统的基础上,革新画的意境,大胆创造,从取材内容到表现形式,都形成了激烈奔放的统一风范,赋予了清代绘画以新的生命。板桥是八家中最有代表性的画家,在他辞官回扬州后的十几年中,成为扬州画坛的盟主。他的绘画风格,极大地影响着他同时代的画家,并给予后世绘画以深远影响。

  从板桥绘画的表现题材看,他的画路较窄,绘画范围较小。就他所熟悉的花鸟范畴来说,也仅限于表现其中的兰、竹、菊、石,旁及松、梅、棘枝……他画得最多也是最得意的是兰竹,可以说兰竹是最能代表板桥的人性思想作风的。除兰竹外,他还画松树,画石头,画菊花,又在画幅中补以丛草、灵芝和棘枝。他画的石头是学八大山人的,但又有了自己的创造。他那疏落的菊花是受了陈白阳、徐青藤的影响。他有时也画一些自然的配景 ,如石笋、山崖、水口等,使境界显得开阔。他画的梅花就很少见,也不是他的专长,不像八家有的画家那样把梅花作为重要表现手段。他尝在画上这样题着:“梅兰竹菊四名家,但少春风第一花”,又说“一生从未画梅花,不识孤山处士家”,就知道他是不擅长梅花的。我曾经也见过他的梅花,是不如他的兰竹的。在这里,板桥是有意地缩减了表现范围,但他却能利用这有限的题材,去创造感人的形象,组织多变的构图,以熟练的笔墨,表达他那愤世嫉俗的思想,并形成卓越的个人绘画风范。

  以兰竹为代表的板桥的写意画,在当时却深深地抓住了绘画爱好者的心扉。他在画坛的影响远远超过了他同时代的画家,名声也比当时扬州诸画师都大,这是有多方面原因的。

  板桥曾在给卢雅雨的画竹中,评论前朝画竹大家文同和吴镇说:“尝读文与可墨竹诗云:‘拟将一段鹅溪绢,扫取寒梢万尺长’;梅花道人题竹诗云:‘我亦有亭深竹里,也思归去听秋声’。皆辞意清绝,不独以画传也。不独以画传而画益传。”在这段题句里他虽然自己说是“吾侪小人,既不工诗,又不善画”,但实际上,他的名声,也是“不独以画传”的。当时的板桥是儒雅博学、风流倜傥的名士,除画名外,又兼有诗名和文名。板桥在诗文书画方面,都是达到了极高的造诣。他文笔敏捷,心思高旷,诗文书画,几乎是信手拈来,真是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作为当时的一般文人简直是望尘莫及的,所以也就赢得了社会上人士的折服和倾心,这大约也就是他所说的“不独以画传”吧!

  除了诗文书画名声之外,板桥又是一位为官清廉、关心民瘼、敢于为民请命的贤邑宰、好县令。在十二年的官吏生涯中,得民意,有政声,这在板桥自己也是颇为自许的,这就分外增加了他的名声。

  最主要的还是他在绘画方面所达到的高度成就。板桥的画,无论取材、构图、笔墨、风格,都有其独到和超人的地方,特别是在思想性的阐发和时代风格的凝成上,更取得了突出的成就。它通过寓托的手法,通过诗文书画的巧妙结合,极大地发扬了传统绘画的优点,将文人画的表现推到最高峰。通过这种创造,不仅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而且凝成了一代绘画新风,成为当时时代精神的表征。

  构成板桥艺术的基本特征,就是一个“怪”字。这怪,也就是变革,是创新,是超群绝伦、无古无今的创造精神。这怪,是诸多因素促成的。首先是思想上的怪,包括政治思想和艺术思想。反映在绘画上,就出现了主题、思想、笔墨、技法上的不同流俗和叛逆精神。板桥自己也曾说,他是“掀天揭地之文,震雷惊雨之字,呵神骂鬼之谈,无古无今之画,原不在寻常眼孔中”的。又评自己的画说:“未画以前,不立一格,既画以后,不留一格”。这正是板桥画格的可贵处,也正是反映当时时代精神之处。

  对于板桥的绘画,当时就存在两种评价,褒贬轩轾之辞皆有。他的绘画,是深深地受到了一般群众的喜爱的,这不能不说是在思想感情和表现形式上与人民的思想好尚有一定的共通之处。当时的扬州,繁华如今天的上海,虽说买得起画的人还仅限于富商大贾,而文人韵士们的作品也只能成为豪富们奢华的园亭池馆墙壁上的点缀物和润饰品,以致使他们不得不用自己的作品去迎合这些人的意趣好尚,又加上当时的商业经济,与封建专制统治还有着错综的千丝万缕的联系,但这终究是一种新事物,一种在新的经济因素基础上建立起来的新的意识形态。所以,对于板桥卖画扬州,为新兴起的市民阶级服务,就应该作为一种新的、进步的事物来观察。而一般人目之为“狂怪”、“流俗”、“粗野”的指责,却正是板桥作品的可贵处。当然,板桥是看不上富商大贾们庸俗的一面的,曾对他们做了无情的揭露和嘲笑。他在题李鱓的画中说:“途穷卖画画益贱,庸儿贾竖论非是。”他在题墨兰的画中说:“如何烂贱从人卖,十字街头论担挑。”这些诗句,一方面表明了他们对自己低下的官位和坎坷的遭遇的不满,一方面又显示了作为封建士大夫知识分子的孤独清高。

  在袁枚《小仓山房尺牍》中,就记有板桥好友金农卖画的一则遗事。金冬心在穷愁之余,就画了许多纱灯,屡次写信托他住在南京的朋友袁子才替他去卖。卖不了,袁子才就答覆了冬心一封信说:

  “三月间,芳讯至,嘱售画灯,适仆在江北弄田,未及裁答,致手书再问。先生笔墨遗世独立,付灯奴以光明之,真奇宝也。奈金陵人但知鸭脯耳,白日昭昭,尚不知画为何物,况长夜之悠悠乎。旧令尹虽膏唇拭舌,不能担竿而悬诸市,使音书蒙求我也……”

  从此可见,如冬心、板桥一般文人,有着遗世独立的笔墨,在只知鸭脯的金陵富人面前也不易得到赏识。

  板桥不满于封建文人的“门馆才情,游客伎俩”,也不愿以自己的“区区笔墨,供人玩好”,他进一步冲破作画“供天下之安享人”的局限,而要求自己的作品直接“用以慰天下之劳人”。他在题靳秋田索画中说: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息,便要骂人;三日不动笔,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今日晨起无事,扫地焚香,烹茶洗砚,而故人之纸忽至。欣然命笔,作数箭兰,数竿竹,数块石,颇有洒然清脱之趣。其得时得笔之候乎!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但笑而听之。”

  又说:

  “三间茅屋,十里春风;窗里幽兰,窗外修竹。此是何等雅趣,而安享之人不知也。懵懵懂懂,没没墨墨,绝不知乐在何处。惟劳苦贫病之人,忽得十日五日之暇,闭柴扉,扫竹径,对芳兰,啜苦茗,时有微风细雨,润泽于疏篱仄径之间;俗客不来,良朋辄至,亦适适然自惊为此日之难得也。凡吾画兰画竹画石,用以慰天下之劳人,非以供天下之安享人也。”

  这是板桥思想的绝顶过人处,也是他艺术思想上的巨大进步处。本文前面所举宣瘦梅在《夜雨秋灯录》中所载的那则稗史,不就是板桥用自己的书画“慰天下之劳人而不“供天下之安享人”的很好例证吗?尽管由于受到时代和阶级的限制,对此他阐发得还不明,实践得还不够,但仍然不能掩盖他在艺术上的这种巨大开创精神。

  正因为板桥有了这种高见卓识,所以他不能是一个墨守成规的人,也不屑屑于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封建帮闲文人画家,而封建统治者也看不上他的艺术。乾隆十三年戊辰,弘历帝东游泰山,板桥作为书画史,跟随行在,卧泰山绝顶四十余日。但他终未得到最高统治者的擢拔和赏识,后来仅余下一方“乾隆东封书画史”的印章记录此事而已。

  清代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曾这样地评论板桥说:

  “郑进士板燮,笔情纵逸,随意挥洒,苍劲绝伦。此老天姿豪迈,横涂竖抹,未免发越太尽,无含蓄之致。盖由其易于落笔,未能以酝酿出之。故画格虽超,而画律犹粗也。”

  这段评论具有一定的代表性,尽管评述中还是毁誉各半,但不满于板桥这种具有革新精神的画风,已是情见乎词。

  下面具体分析板桥的画:

  板桥工画竹,他把竹比做君子,比做高人,比做斗士,又都拿来比做自己,并在竹身上寄寓了高洁的情操,赋予竹以劲节、谦退、超尘、绝俗等美德。板桥画竹,喜用偏锋取势,是个字和介字法的进一步探索者,而又发扬光大的人。他画的竹,既不同于文与可的缜密浑厚,又不同于梅花道人的圆润拙朴,也不同于夏仲昭的中锋饱墨,而是笔力挺秀,疏密自然,构图奇特,风韵蹁跹,达到了独到的地步。正如他自己所说:

  “浓淡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法,自尔成局,其神理俱足也。”

  板桥画竹,很佩服他的同乡李复堂,李是多方面气魄浩瀚的画家,所以板桥说:

  “李三复堂,笔精墨妙;余为兰竹,家数小小。”

  板桥的画,也深受李复堂的切磋之益,所以复堂殁后,他又在题画上悲感地说:

  “复堂李鱓,老画师也。为蒋南沙、高铁岭弟子,花卉翎羽虫鱼皆妙绝,尤工兰竹。然燮画兰竹,绝不与之同道。复堂喜曰:‘是能自立门户者。’今年七十,兰竹益进,惜复堂不再,不复有商量画事之人也。”

  复堂说板桥能自立门户,是看到他不模仿古人。板桥画竹是写生妙手,所以就能超出古人町径。板桥在画竹上表现的奇妙的构图,蹁跹的风韵,挺秀的笔力,和自然而然的疏密浓淡,是他的聪明独到处;而用笔缺乏苍老朴拙,用墨未能浑沦蓊郁,是他的不到处,所以终未能示人以厚重之感。

  板桥又极喜欢石涛的墨竹,曾在题画竹上说:

  “石涛画竹好野战,略无纪律,而纪律自在其中。燮为江君颖长作此大幅,极力仿之。横涂竖抹,要自笔笔在法中,未能一笔逾于法外。甚矣石公之不可及也!功夫气候,僭差一点不得。鲁男子云:‘唯柳下惠则可,我则不可;将以我之不可,学柳下惠之可。’余于石公亦云。”

  “石涛善画,盖有万种,兰竹其余事也。板桥专画兰竹,五十余年,不画他物。彼务博,我务专,安见专之不如博乎!石涛画法千变万化,离奇苍古,而又能细秀妥贴,比之八大山人,殆有过之无不及处。然八大名满天下,石涛名不出吾扬州,何哉?八大纯用减笔,而石涛微茸耳;且八大无二名,人易记识,石涛弘济,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涤子,又曰瞎尊者,别号太多,翻成搅乱。八大只是八大,板桥亦只是板桥,吾不能从石公矣。”

  从这以上的两段题画来看,板桥是十分地崇敬石涛。石涛的笔墨,在泼辣奔放处,也胜于板桥。板桥认为自己的成就在于务专,八大的出名在于减笔。又说石涛的画虽好,而名不出扬州,是受了名子太多的累,所以板桥就只是板桥,就不能从石公了。

  金冬心曾在题画中评板桥画竹说:

  “……十年前余先后游广陵,相亲相洽,如鸥鹭之在汀渚。又善画竹,雨梢风箨,学之不能。”

  又云:

  “吾友兴化郑板桥进士,擅疏篁瘦筱,颇得萧爽之趣。予间写此,亦其流派也。设有人相较吾两人画品,终逊其有林下风度耳。”

  金冬心的画竹,当时一般文人,认为是金石气息的流露。以文人画的标准来看,其生涩处胜于板桥。板桥的竹,是天姿奇纵的任意挥洒,形式虽然不同,却异曲同工。板桥画竹又极推崇徐文长,尝题画云:

  “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

  又尝论徐文长画雪竹云:

  “徐文长先生画雪竹,能以瘦笔破笔燥笔断笔为之,绝不类竹;然后以淡墨水勾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跃间矣。今人画浓枝大叶,略无破阙处,再加渲染,则雪与竹两不相入,成何画法?此亦小小匠心,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穷微索渺乎!问其故,则曰:‘吾辈写意,原不拘拘此。’殊不知写意二字,误多少事。欺人瞒自己,再不求进,皆坐此病。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

  又在《板桥集》中,有题徐青藤草书《贺新郎》一首。有“只有文章书画笔,无古无今独逞”句,可谓推尊之至。又《潍县署中与舍弟墨第五书》“论文”中有:“忆予幼时,行匣中惟徐天池《四声猿》,……读之数十年,未能得力,亦不撒手,相与终焉而已。”

  袁子才说,板桥尝刻一印,曰“徐青藤门下走狗郑燮。”山阴童二树亦重青藤,曾题青藤小像云:“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即咏此事(见《随园诗话》卷六)。袁中郎曾为青藤作传,曾说:“其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託足无门之悲。故其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

  板桥也在题画中说:

  “文长、且园才横而笔豪,而燮亦有倔强不驯之气,所以不谋而合。”

  从此看来,板桥的喜欢青藤,是有其思想上的原因的。

  板桥画竹,强调从现实景物中体察物象,在题画中常自云其画竹自现实来。他说:

  “余家有茅屋二间,南面种竹。夏日新篁初放,绿阴照人,置一小榻其中,甚凉适也。秋冬之际,取围屏骨子,断去两头,横安以为窗欞,用匀薄洁白之纸糊之。风和日暖,冻蝇触窗纸上,冬冬作小鼓声。于时一片竹影零乱,岂非天然图画乎!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

  这种纸窗粉壁日光月影就是写生,板桥注重写生,曾自称是写生妙手。他走的是写实的路,但他仍然以写意为手法。他说:“必极工而后能写意,非不工而遂能写意也。”他一方面认识了写实的必要,一方面又恐怕一旦写实了,便要落入俗套,降低高旷的趣味。因此,他又注意艺术上的概括、提炼和夸张,进一步要求形神兼备。他不屑屑于追求一枝一叶的毕肖,而注意得其意趣。要求“点笔着绡,姿态横生”,在写生的基础上,追求趣味和神理。他说:

  “江馆清秋,晨起看竹,烟光日影露气,皆浮动于疏枝密叶之间。胸中勃勃遂有画意。其实胸中之竹,并不是眼中之竹也。因而磨墨展纸,落笔倏作变相,手中之竹又不是胸中之竹也。总之,意在笔先者,定则也;趣在法外者,化机也。独画云乎哉!”

  又说:

  “文与可画竹,胸有成竹;郑板桥画竹,胸无成竹。浓浓疏密,短长肥瘦,随手写去,自尔成局,其神理俱足也。藐兹后学,何敢妄拟前贤。然有成竹无成竹,其实只是一个道理。”

  这里所谓“意在笔先”、“趣在法外”、“神理俱足”,都是只有从现实生活中提炼形象,师法造化才能得到。

  板桥画兰,他自己说是学徐文长和高且园二人。他不喜欢长叶蹁跹的文衡山,也不喜欢弱不禁风的金陵马四娘。他画的兰,叶短花长,欹斜零乱,于硕茂中充满劲拔之气,还是接近徐谓和石涛。

  有云南僧白丁善画兰,尝用水噀法,以补助其气韵生动的不足处,板桥屡屡回味其意趣,曾说:

  “僧白丁画兰,浑化无痕迹。万里云南,远莫能致,付之梦想而已。闻其作画,不令人见,画毕微干,用水喷噀,其细如雾,笔墨之痕,因兹化去。彼恐贻讥,故闭户自为,不知吾正以此服其妙才妙想也。口之噀水,与笔之蘸水何异?亦何非水墨之妙乎!石涛和尚客吾扬州数十年,见其兰幅,极多亦极妙。学一半,撇一半,未尝全学;非不欲全,实不能全,亦不必全也。诗曰:‘十分学七要抛三,各有灵苗各自探;当面石涛还不学,何能万里学云南?”

  可见板桥学画兰竹,意在得其意趣,所以他说:

  “郑所南、陈古白两先生善画兰竹,燮未尝学之;徐文长、高且园两先生不甚画兰竹,而燮时时学之弗辍,盖师其意,不在迹象间也。”

  他的画兰,又曾借鉴书法笔法。清张庚在《国朝画征续录》中说:

  “板桥长兰竹,兰叶尤妙,焦墨挥毫,以草书之中竖长撇法运之,多不乱,少不疏,脱尽时习,秀劲绝伦。”

  板桥画石,是学八大山人,而变其转折圆浑。八大以篆籀笔力画石,板桥以隶法作石,直笔快扫,挺拔遒劲。

  他尝题画石说:

  “米元章论石,曰瘦、曰绉、曰漏、曰透,可谓尽石之妙矣。东坡又曰:石文而丑。一丑字则石之千态万状,皆从此出。彼元章但知好之为好,而不知陋劣之中有至好也。东坡胸次,其造化之炉冶乎!燮画此石,丑石也;丑而雄,丑而秀。弟子朱青雷索余画不得,即以是寄之。青雷袖中倘有元章之石,当弃弗顾矣。”

  又曰:

  “……画石亦然,有横块、有竖块、有方块、有圆块、有欹斜侧块。何以入人之目,毕竟有皴法以层次,有空白以见平整,空白之外又皴;然后大包小,小包大,构成全局,尤在用笔用墨用水之妙,所谓一块元气结而石成矣。”

  又尝作一笔石,题曰:

  “西江万先生名个,能作一笔石,而石之凹凸浅深,曲折肥瘦,无不毕具。八大山人之高弟子也。燮偶一学之,一晨得十二幅,何其易乎!然运笔之妙,却在平时打点,闲中试弄,非可率意为也。石中亦须作数笔皴,或在石头,或在石腰,或在石足。”

  板桥画石,以一丑字来尽石之千态万状,在画幅上创造了简练遒劲的石的形象,恰与其兰竹的风格相埒。但板桥所作石,仅匆匆快涂数笔,不见阴阳向背,而以疏笔藏拙。圆处不能转,方处不见厚,是其不及八大处。

  板桥画竹,又喜画水,自题画曰:

  “余画大幅竹好画水,水与竹,性相近也。少陵云:‘懒性从来水竹居’。又曰:‘映竹水穿沙’。此非明证乎!渭川千亩,淇泉绿竹。西北且然,况潇湘云梦之间,洞庭青草之外,何在非水,何在非竹也!余少时读书真州之毛家桥,日在竹中闲步。潮去则湿泥软沙,潮来则溶溶漾漾,水浅沙明,绿荫澄鲜可爱。时有倏鱼数十头,自池中溢出,游戏于竹根短草之间,与余乐也。未赋一诗,心常痒痒。今乃补之曰:风晴日午千林竹,野水穿林入林腹。绝无波浪自生纹,时有轻倏戏相逐。月影天光暂一开,青枝碧叶还遮覆。老夫爱此饮一掬,心肺寒僵变成绿。展纸挥毫为巨幅,十丈长笺三斗墨。日短夜长继以烛,夜半如闻风声、竹声、水声秋肃肃。”

综观板桥所作兰竹写意花卉,笔情纵恣,活泼奔放,使我国传统四君子绘画表现出新的风范。板桥绘画不独以艺术形象感人,其卓越的艺术成就,还在于以画笔直抒胸臆,表达了人民的思想愿望和反映了深刻的社会内容。这些感人的艺术形象,长期活跃在人们的记忆之中。

 

(三)


  “郑虔三绝闻名久,相见邗江意倍欢……”

  这是袁随园《投郑板桥明府》的诗句。板桥善书、善画、更善诗,故随园以“郑虔三绝”拟之。板桥诗,被收入《随园诗话》中者,如“五更上马披风露,晓月随人出树林”、“月来满地水,云起一天山”等,并非板桥好句。板桥作诗受杜少陵、陆剑南影响最大。其《前刻诗序》云:

  “余诗格卑卑,七律尤多放翁习气,二三知己屡诟病之。好事者又促余付梓。自度后来亦未必能进,姑从谀而背直,惭愧汗下,如何可言!”

  又云:

  “诗学三人,老瞒与焉;少陵为后,姬旦为先。”可见板桥是深喜杜诗。他的《逃荒行》、《还家行》、《思归行》,可以说都是在学杜甫的社会问题诗《哀江头》、《垂老别》、《新婚别》诸篇的。安史乱起,杜甫在仓皇避难中,亲眼看到了生民的涂炭,出之于诗,是人民真实生活的反映,是自己真实感情的流露,所以才能感动人。如板桥所谓“只一开卷,阅其题次,一种忧国忧民忽悲忽喜之情,以及宗庙丘墟、关山劳戍之苦,宛然在目。其题如此,其诗有不痛心入骨者乎?!板桥官潍县时,正遇上大饥荒,斗粟价千百,人相食。他目睹人民苦难失所、死亡相继的情形,心伤离乱,因此才有摹拟少陵诸作。这些诗作,是苦难的社会生活的再现,是《板桥集》中写得最现实、最沉痛的作品。“或云薛白衣,征辽从此去;或云隋炀皇,高丽拜雄武。初到若夙经,艰辛更谈古。幸遇新主人,区脱与眠处。长犁开古碛,春田耕细雨;字牧马牛羊,斜阳谷量数。身安心转悲,天南渺何许。万事不可言,临风泪如注。”(《逃荒行》)

  “死者葬沙漠,生者还旧乡;遥闻齐鲁郊,谷黍等人长。目营青岱云,足辞辽海霜;拜坟一痛哭,永别无相望。春秋社燕雁,封泪远寄将。归来何所有,兀然空四墙;井蛙跳我灶,狐狸据我床。驱狐窒鼯鼠,扫径开堂皇;湿泥涂旧壁,嫩草覆新黄。桃花知我至,屋角舒红芳;旧燕喜我归,呢喃话空梁,蒲塘春水暖,飞出双鸳鸯。念我故妻子,羁卖东西庄;圣恩许归赎,携钱负橐囊。其妻闻夫至,且喜且彷徨;大义归故夫,新夫非不良。摘去乳下儿,抽刀割我肠。其儿知永绝,抱颈索阿娘;堕地几翻覆,泪面涂泥浆。上堂辞舅姑,舅姑泪浪浪。赠我菱花镜,遗我泥金箱;赐我旧簪珥,包并罗衣裳。好好作家去,永永无相忘。后夫年正少,惭惨难禁当;潜身匿邻舍,背树倚斜阳。其妻径以去,绕陇过林塘。后夫携儿归,独夜卧空房;儿啼父不寐,灯短夜何长!”(《还家行》)

  这些诗都深沉地道出了人民的痛苦,板桥青少年时不幸的身世和坎坷的遭遇,后来作为州县吏的低下的官位,使他对人民生活有了深入的了解,在思想上和人民产生了共鸣。这些诗还受到汉魏六朝乐府民歌的哺育,如“桃花知我至,屋角舒红芳。旧燕喜我归,呢喃话空梁”诸句,是从《木兰辞》来的。又如“赠我菱花镜,遗我泥金箱,赐我旧簪珥,包并罗衣裳。好好作家去,永永无相忘”诸句,便是体验了古诗《孔雀东南飞》的真髓,非复杜少陵所能范囿了。

  板桥的诗又学放翁,自己说“七律尤多放翁习气”。学放翁又有什么值得屡屡诟病的呢?我想是因为放翁为免罗织而诗中无人,也可能是板桥书画皆能自立门户,唯诗有放翁习气,所以他的朋友们,也就不愿意他寄人篱下的。

  放翁诗浑沦不足,而潇洒有余。板桥七言律句,学放翁有独到处,甚至放在陆集中,明眼人也不容易辨认出来。如:

  “青山问我几时归,春雨山中长蕨薇;

  分付白云留倦客,依然松竹满柴扉。

  送花邻女看都嫁,卖酒村翁兴不违;

  好待秋风禾稼熟,更修老屋补斜晖。”

  (《再到西村》)

  “自别青山负夙期,偶来相近辄相思;

  河桥尚欠年时酒,店壁应留醉后诗。

  落日无言秋屋冷,花枝有恨晓莺痴;

  野人话我平生事,手种垂杨十丈丝。”

  (《客扬州不得之西村之作》)

  这几首诗,就很像放翁了。“送花邻女看都嫁,卖酒村翁兴不违”诸句,可以说直接是剑南的吐属了。其他酷似放翁的句子,还是很多很多。板桥在《后刻诗序》中说:

  “古人以文章经世,吾辈所为,风月花酒而已。逐光景,慕颜色,嗟困穷,伤老大,虽刳形去皮,搜精抉髓,不过一骚坛词客尔,何与于社稷生民之计、三百篇之旨哉!”

  可见板桥对于自己的诗,要求很高,他的诗集,是在惭愧汗下的情形下付印的。同时对于做一诗人,似乎并不甚满意,他不以诗人自居,所以刻诗不多。更不愿意后人将他平日无聊应酬之作,改窜阑入集中,所以就有了《后刻诗序》中最后的那段话。

  郑方坤曾评板桥诗曰:

  “流露灵府,荡涤埃*,视世间无结*不可解之事,即无哽咽不可道之词。空山雨雪,高人独立;秋林烟散,石骨自青,差足肖之。”

  由此可见人们对其诗歌的称誉。而全集中之《七歌》、《贫士》、《姑恶》、《种菜歌》诸篇,实是他真情流露的严肃作品,读其诗,就凛然如见其人。他如“风从绿箬梢头响,云向青山缺处流”、“玉帐深宵悲骏马,梦歌四面促红妆”、“两地干戈才转瞬,一般成败莫回头”、“千家养女先教曲,十里栽花算种田”、也都是煞费斟酌、久已脍炙人口的名句。

  板桥词胜于诗,几乎已成定评。《松轩随笔》云:

  “板桥先生,疏旷洒脱,然见地极高,天性极厚。其生平词胜于诗。千古摅怀,激昂慷慨。与集中家书数篇,皆世间不可磨没文字。余尝谓蒋心佘、郑板桥之词,皆词中之大文,不得以小技目之。”

  又谭莹,字玉生,有《论词绝句》四十首,载于《乐志堂集》,其一论板桥词云:

  “苍茫放笔围欷歔,诗画书名却未如;

  文到入情端不朽,直将词集当家书。”

  板桥初学词于同邑先辈陆种园先生。先生名震字仲子,工书善饮,磊落不羁。晚年老病贫乏。板桥《七歌》中有咏陆种园一首。

  陆种园先生,心地畅朗,词格极高。《板桥集》中,存有其词两首。其悲世悯人、愤恨权贵之情,流露于词句间。这可贵的思想性格,影响了板桥。

  《板桥词序》云:

  “燮词不足存录。兰亭楼夫子谓燮词好于诗,且付梓人,后来进益,不妨再更定。嗟乎!燮何进也?燮年三十至四十,气盛而学勤,阅前作辄欲焚去;至四十五六,便觉得前作好;至五十外,读一过便大得意。可知其心力日浅,学殖日退,忘乙丑而信前是,其无成断断矣!楼夫子是燮乡试房师,得毋受忘其丑乎?”

  又云:

  “少年游冶学秦柳,中年感慨学辛苏,老年淡忘学刘蒋,皆与时推移而不自知者。人亦何能逃气数也?”

  秦观、柳永之词,少年豪爽倜傥,为教坊歌伎所易解。当时无井水饮处,不唱柳词。板桥少年气盛,远谋大志,自然就喜欢学他们。苏轼、辛弃疾生当两宋之顷,国事艰辛。其词情挚意超,脱尽铅华,其气之浩瀚,如天风海雨逼人。板桥中年,已无复壮年心志,慷慨悲歌情怀,宜以苏辛为宗。刘过主描写性灵,蒋捷喜歌咏自然,板桥晚年,豪情已去,味遁世观念,所以就又喜刘蒋了。总之,板桥的词,都是千斟万酌,再三更改而成。自谓“作词四十年,屡改屡蹶者,不可胜数。”板桥词多自宋人中来,他的《晚景》(蝶恋花)一首,绮丽明快,富有秦柳风格;其《金陵怀古》十二首,就有“大江东去”的东坡韵味。

  “一片青山临古渡,山外晴霞漠漠收残雨;流水远天波似乳,断烟飞上斜阳去。

  徒倚高楼无一语,燕不归来没有个商量处;鸦噪暮云城堞古,月痕淡入黄昏雾。”(《晚景》)

  “周郎年少,正雄净历落,江东人杰。八十万军飞一炬,风卷滩前黄叶。楼橹云崩,旌旗电扫,漂射江流血。咸阳三月,火光无此横绝。

  想他豪竹哀丝,回头顾曲,虎帐谈兵歇。公瑾伯符天挺秀,中道君臣惜别。吴蜀交疏,炎刘鼎沸,老魅成奸黠。至今遗恨,秦淮夜夜幽咽。”

  (《金陵怀古、周瑜宅》)

  此外能代表板桥词的俊俏风格的,还有《寄怀刘道士并示酒家徐郎》(唐多令)及《本意》(酷相思)、《西村感旧》(贺新郎)诸作。

  “一抹晚天霞,微红透碧纱,颤西风凉叶些些。正是客愁愁不稳,杨柳外,又惊鸦。

  桃李别君家,霜凄菊已花,数归期雪满天涯。分付河桥多酿酒,须留待,故人赊。”

  (《寄怀刘道士并示酒家徐郎》)

  “杏花深院红如许,一线画墙拦住。叹人间咫尺千山路。不见也相思苦,便见也想思苦。分明背地情千缕,翻*恼从教诉。奈花间乍遇言辞阻,半句也何曾吐,一字也何曾吐!”

  (《本意》)

  “抚景伤飘泊,对西风怀人忆地,年年担搁。最是江村读书处,流水板桥篱落,绕一带烟波杜若。密树连云藤盖瓦,穿绿阴折入闲亭阁,一静坐,思量着。

  今朝重践山中约,画墙边朱门欹倒,名花寂寞。瓜圃豆棚虚点缀,衰草斜阳暮雀,村犬吠故人偏恶。只有青山还是旧,恐青山笑我今非昨,双鬓减,壮心弱。

  (《西村感旧》)

  板桥还有用过桥新格写的《田家四时苦乐歌》、小唱《道情十首》和《潍县竹枝词四十首》,也都是朴拙直率、流露肺腑的心声。其可爱处,就是没有一些虚词滥调,真情地写出了人民的痛苦和感受。

  

(四)


  板桥在书画诗词之外,还能篆刻。因为他篆刻的作品不多,所以少有人知道。秦祖永曾经评论板桥的篆刻说:

  “印章笔力朴古,逼近文何。”

  秦氏所说的文何,是明代有名的治印家文彭、何震。秦祖永也曾写过《七家印跋》一书。七家是乾隆、嘉庆间的丁敬、金农、郑燮、黄易、奚冈、蒋仁、陈鸿寿七人。又与秦氏同时代的魏稼孙在《砚林印款书后》一书中说:

  “近见丁、黄、蒋、奚、板桥、冬心、曼生的印谱一册,文面皆闲散语,款则纰缪支离,并诸家时代先后,交游踪迹,亦未稍加考证,妄人之为,诚不足辨。然传之久远,恐或玉贱珉贵。今除诸家的真印外,惟林云楼囊辑的《名人集印传》及《西冷六家印存》。虽搜采无多,然皆精审而无假借。后之鉴者,当以此谱守为衣钵。”

  《西冷六家印存》,未明言所收保人。毛西堂所辑的《西冷六家印谱》,乃丁敬、黄易、奚冈、蒋仁、陈鸿寿、陈豫锺六家印选。不但把板桥除外,就是冬心也没有收入。又魏稼孙所辑从文三桥到赵次闲二十四家印人选,撰论印诗二十四首,其中选有板桥好友高凤翰、沈凤二人,板桥亦未言及。当是板桥平生治印不多,名为书画所掩之故。

  高凤翰病痺废右后,板桥曾手刊“砚田生计”一印赠之,并附刊印跋如次:

  “西园左笔寿门书,海内朋交索向余;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赝作亦无馀。西园工诗画,尤善印篆,病废后用左臂,书画更奇。余作此印赠之,竞忘其雷门。”

  板桥所谓“竟忘其雷门“是谦词,我想板桥为西园治印时,是相当的怀有信心的。再秦祖永亦非浮泛好事之人,他有相当鉴赏能力,他对于印谱题跋的募集,也总有严格的限制。且板桥题跋小品,可称绝妙,与杭郡金农,是乾隆时艺苑双璧。板桥印跋,可参看秦氏原著,在此不复举。

  据说板桥一生所用印章,多出高凤翰、沈凤手刻(高为其刊印十方,已见本书前文),其中是否有板桥手镌,今已不可究考。今将板桥常用印章,记录于下:

  板桥道人 雪浪斋 郑大

  所南翁后 十年县令 然藜阁

  直心道坊 畏人嫌我真 所好在六经

  俗吏 都官 七品官耳

  郑燮之印 郑燮 橄榄轩

  潍夷长 ?散 扬州兴化人

  老画师 鹧鸪 敢征兰乎

  以天得古 爽鸠氏之官 板桥之印

  思贻父母令名 燮何力之有焉

  无数青山拜草庐 乾隆东封书画史

  私心有所不尽鄙陋 二十年前旧板桥

  心血为炉鎔铸古今 雪婆婆同生日

  康熙秀才雍正举人乾隆进士

  恨不得填漫了普天饥债 横扫

  郑风子 师造物


  

郑板桥的交游

 

  板桥的交游很广,上至康熙帝的皇子慎郡王紫琼崖道人,下至骚人韵士僧道牧竖,无不订交。然特别在全集中,选有二十一人,各标绝句一首,诗前并有简单介绍,又在后面说:

  “凡大人先生,载之国书,传之左右史。而星散落拓之辈,名位不高,各怀绝艺,深恐失传,故以二十八字,标其梗概。”

  可见这二十一人一定是板桥情投意洽的至交了。这二十一人的名子是:高凤翰、图清格、李鱓、莲峰、傅雯、潘西凤、孙峨山、黄慎、边维祺、李锴、郭沅、音布、沈凤、周景柱、董伟业、保禄、伊福纳、申甫、杭世骏、方超然、金司农。现在从这二十一人中,将在中国文化史上知名的七个人,每人都写出传略及和板桥的关系,作为进一步了解板桥的补助。

  高凤翰――山东胶县人。字西园,号南村,晚号南阜老人。豪于诗画。雍正五年,以诸生举贤良方正,除歙县丞,委管泰州坝。后因卢见曾结党案遭谗罢官。病痺废右,以左手作书画更奇。祖元人郑元祐,因号后尚左生。性豪迈,不蓄一钱。嗜砚,收藏千余方,皆自为铭记,大半手自雕琢。缪篆印章,苍古朴茂,全法秦汉。著有《砚史》及《南阜诗集》六卷。乾隆十三年戊辰十二月卒,年六十六岁。

  《板桥集》中题记并诗云:

  “高凤翰号西园,胶州秀才,荐举为海陵督灞长。工诗画,尤善印篆;病废后,用左臂,书画更奇。

  西园左笔寿门书,海内朋交索向余;

  短札长笺都去尽,老夫赝作亦无馀。”

  又高凤翰赠郑板桥一首云:

  “澹如我辈成胶漆,狂到狂奴有性情;便去故乡寻旧迹,断碑犹爱板桥名。

  (胶州为唐之板桥镇,犹有遗刻)

  图清格――满洲正红旗人。字牧山。官山西大同知府。书画不肯随人步趋。亲丧庐墓,筑丙舍于西山,以孝行传世。秦祖永《桐阴论画》云:“余见其小幅画册,笔意苍浑,逸趣飞翔,有变幻之致。草虫微妙,一点一拂,皆有异趣。”

  《板桥集》中题记并诗云:

  “图清格,号牧山,满洲人,部郎。善画,学石涛和尚。

  懒向人间作画师,朋游山下牧羊儿。

  崖前古庙新泥壁,墨竹临风写一枝。”

  又《赠图牧山》诗云:

  “我访图牧山,步出沙窝门。臃肿百本树,

  断续千丈垣。野庙包其中,蹒跚僧灌园。

  僮奴数十家。鸡犬自在村,青鞋踏哓露,

  小阁延朝暾。烹茶亦已熟,洗盏犹细扪。

  平生书画意,绝口不一言,江南渺音耗,

  不知君尚存。愿书千万幅,相与寄南辕。”

  《又赠牧山》诗云:

  “十日不能下一笔,闭门静坐秋萧瑟。

  忽然兴至风雨来,笔飞墨走精灵出。

  小草小虫意微妙,古石古云气奔逸。

  字作神禹钟鼎文,杂以蝌蚪点浓漆。

  怪迂荒幻性所锺,妥贴细腻学之谧。

  访君古树荒坟边,叶凋草硬霜凛栗。

  一醉十日亦不辞,芦沟归马催人疾。

  扬州老僧文思最念君,一纸寄之胜千镒。”

  李鱓――扬州兴化人。字宗扬,号复堂,晚年自称懊道人。博学能诗文,尤工书画。康熙五十年辛卯孝廉,越二年,康熙南巡时,于行在献诗,深受睿赏。召至京师,与蒋廷锡供值内廷供奉。后检选山东滕县知县,为政清简。迕大吏,罢归。于城南筑浮沤馆,日日挥洒啸咏以终。

  《板桥集》中题记并诗云:

  “李鱓号复堂,兴化人,孝廉,供奉内廷,后为滕县令。画笔工绝。蒋相公、高司寇弟子。

  两革科名一贬官,萧萧华发镜中寒;

  回头痛哭仁皇帝,长把灵和柳色看。”

  又《饮李复堂宅赋赠》长诗云:

  “四月十五月在树,淡风清影摇窗户;

  举酒欲饮心事来,主客无言客起去。

  主人起家最少年,骅骝初试珊瑚鞭;

  护跸出入古北口,橐笔侍直仁皇前;

  才雄颇为世所忌,口虽赞叹心不然。

  萧萧匹马离都市,锦衣江上寻歌妓;

  声色荒淫二十年,丹青纵横三千里。

  两婴世网破其家,黄金散尽妻孥恚;

  剥啄催租恼吏频,水田千亩翻为累。

  途穷卖画画益贱,佣儿贾竖论非是;

  咋画双松半未成,醉来怒裂澄心纸

  老去翻思踏软尘,一官聊以庇其身;

  几遍花开上林树,十年不见京华春。

  此中滋味淡如水,未忍明良径贱贫。”

  边维祺――字寿民,一字颐公,别署苇间居士。江苏山阳诸生。能诗词,精书法。工画,花卉翎毛有别趣。善泼墨,尤擅芦雁。南汇黄秋浦云:“颐公虽不以名著,而有妙笔墨。”蒋宝龄云:“……居苇间书屋,多名流造访,日亲笔墨,不与尘事,盖淮上一高士也。”又云:“颐公写芦疏劲,余细审之,皆墨笔法。”

  《板桥集》中题记并诗云:

  “边维祺字颐公,一字寿民,山阳秀才,工画雁。

  画雁分明见雁鸣,缣缃飒飒荻芦声;

  笔头何限秋风冷,尽是关山离别情。

  又《淮阴边寿民苇间书屋》诗云:

  “边生结屋类蜗壳,忽开一窗洞寥廓;

  数枝芦荻撑烟霜,一水明霞静楼阁。

  夜寒星斗垂微茫,西风入慊摇烛光。

  隔岸微闻寒犬吠,几拈吟髭更漏长。”

  黄慎――字恭懋,一字恭寿,号瘿瓢。闽宁化人。后侨居扬州。少学画于同郡上官周,人物花鸟山水楼台尽得其妙。一日其师熟视其作品叹曰:“志士当自立成名。”于是闭门凝思,寝食俱废。游历四方,所至推重。居广陵,与板桥成莫逆交。性嗜酒,求画者以良酿款之。举爵纵谈古今,旁若无人,酒酣,提笔挥洒,疾如风雨,山水花卉奇古,晚年专用粗笔画仙佛。工诗善草书,师二王,古劲有极致。

  《板桥集》中题记并诗云:

  “黄慎字恭懋,号瘿瓢。七闽老画师。

  爱看古庙破苔痕,惯写荒崖乱树根;

  画到情神飘没处,更无真相有真魂。”

  沈凤――字凡民,号补萝,江阴人。从王虚舟受书书。工铁笔,善山水。以国学生效力河南,历摄七县篆,于吏事非所喜。自言生平篆刻第一,画次之,字又次之。张浦山《画征录》云:“山水多干笔,潇洒纵逸,志在元人。”秦祖永《桐阴论画》云:“沈补萝凤,蹊径苍浑,干笔皴擦,极有韵致。”《板桥集》中题记并诗云:

  “沈凤字凡民,江阴人,盱眙县令,王篛林太史门生。工篆刻。

  政绩优游便出奇,不须峭削合时宜;

  良苗也怕惊雷电,扇得和风好好吹。”

  金农――字寿门,号冬心,别署稽留山民、昔耶居士、冬心先生、百二砚田富翁等。钱塘布衣。少时与石贞石、陈竹畦、丁钝丁等以诗文相淬砺,诗格高简有奇气。嗜古精鉴,藏金石文字不下一千卷,中岁遍游齐、鲁、燕、赵、秦、晋、楚、越各地。妻亡后,寄导维扬,卖画自给。书工八分,少变汉法,后师“国山碑”及“天发神谶碑”,分隶苍古奇逸,一时独绝。治印摆脱文何,浸淫秦汉。五十后始学作画,涉笔古朴出俗,脱尽画家习气。有《墨志》及《冬心诗集》、《题画诗》等。《板桥集》中题记并诗云:

  “金司农字寿门,钱塘人,博物工诗,举鸿博不就。

  九尺珊瑚照乘珠,紫髯碧眼聚商胡;

  银河若问支机石,还让中原老匹夫。”

除了这些人以外,还有胡天游、袁枚、卢雅雨、程绵庄、王文治、朱文震、马日琯、罗两峰等,也都是板桥的文友。后来直到李玉棻的《瓯钵罗室书画过目考》出书,才把郑燮、高翔、罗聘、金农、黄慎、李鱓、李方膺、汪士慎列为“扬州八怪”,他们当是扬州画派的中坚者,而板桥更是当时扬州画坛的唯一典型。

 

 

郑板桥年表


  公元1693 癸酉 康熙三十二年

  一岁。

  公元1696 丙子 康熙三十五年

  四岁。母汪夫人卒,育于乳母费氏。

  公元1706 丙戌 康熙四十五年

  十四岁。继母郝夫人卒。

  公元1709 己丑 康熙四十八年

  十七岁。此顷,读书于真州之毛家桥。

  公元1712 壬辰 康熙五十一年

  二十岁。回兴化,从乡先辈陆种园先生学填词。

  公元1715 乙未 康熙五十四年

  二十三岁。是年徐夫人来归。书欧阳修《秋声赋》

  公元1717 丁酉 康熙五十六年

  二十五岁,堂弟墨生。

  公元1718 戊戌 康熙五十七年

  二十六岁。设塾于真州之江村,有《村塾示诸徒》诗。

  公元1722 壬寅 康熙六十一年

  三十岁。父立庵病故。作《七歌》自述遭遇。是年已有二女一子。

  公元1723 癸卯 雍正元年

  三十一岁。友人顾万峰赴山东常使君幕,先生作《贺新郎》三阕赠之。

  公元1724 甲辰 雍正二年

  三十二岁。出游江西,登庐山,结识家居长安之无方上人。

  公元1725 乙巳 雍正三年

  三十三岁。出游北京。作《燕京杂诗》三首、《花品》跋、《画盆兰送大中丞孙丈予告归乡》。

  公元1727 丁未 雍正五年

  三十五岁。客于通州。

  公元1728 戊申 雍正六年

  三十六岁。住兴化天宁寺读书,手抄《四书》。

  公元1729 乙酉 雍正七年

  三十七岁。完成《道情》十首初稿。

  公元1731 辛亥 雍正九年

  三十九岁。客于扬州,有《客扬州不得之西村》诗。是年徐夫人病殁。有《除夕前一日上中尊汪夫子》诗。

  公元1732 壬子 雍正十年

  四十岁。游杭州,读书于杭州韬光庵,观潮于钱塘江上。作《韬光》诗,

  《观潮行》诗,《沁园春·西湖夜月有怀扬州旧游》词,《杭州韬光庵中寄舍弟墨》家书。赴南京乡试,中举人。作《得南闱捷音》诗,《念奴娇·金陵怀古》词十二首。

  公元1733 癸丑 雍正十一年

  四十一岁。叔省庵公卒。客海陵,有《赠梅鉴和尚》诗。

  公元1734 甲寅 雍正二十年

  四十二岁。作《怀舍弟墨》诗,《为顾世永代弟买妾事手书七律一首》

  公元1735 乙卯 雍正十三年

  四十三岁。读书焦山,在镇江别峰庵和双峰阁读书。作《焦山读书寄四弟墨》、《仪真县江村茶社寄舍弟》、《焦山别峰庵雨中无事书寄舍弟墨》、《焦山双峰阁寄舍弟墨》家书四封。公元1736 丙辰 乾隆元年

  四十四岁。赴北京应礼部试,中进士。作《秋葵石笋图》并纪以诗,喻自己功名恨晚。作《赠瓮山无方上人》、《瓮山示无方上人》、《赠图牧山》、《酬中书舍人方超然弟》、《读昌黎上宰相书因呈执政》、《游香山山卧佛寺访青崖和尚和壁间晴岚学士虚亭侍读原韵》、《寄青崖和尚》、《山中夜坐再陪起林上人作》诗。

  公元1737 丁巳 乾隆二年

  四十五岁。作《乳母诗》。南归扬州,复与友人顾万峰相遇。顾有《赠板桥郑大进士》诗。

  公元1738 戊午 乾隆三年

  四十六岁。江南大旱,作《上江南大方伯晏老夫子七律四首》。

  公元1739 己未 乾隆四年

  四十七岁。为卢雅雨书七言律诗轴,复题《画盆兰送大中丞孙丈予告归乡》。

  公元1740 庚申 乾隆五年

  四十八岁。为董伟业耻夫《扬州竹枝词》作序,作《兰竹图轴》(饮牛四长兄)。

  公元1741 辛酉 乾隆六年

  四十九岁 作《逢客舟中寄勖宗上人口号》,入京途中,又《淮安舟中寄弟墨》书,在京结识雍正堂弟慎郡王允禧。

  公元1742 壬戌 乾隆七年

  五十岁。是年春,出任山东范县令。定诗集、词集并手写付梓。将之任,与慎郡王允禧相唱和,写《将之范县拜辞紫琼崖主人》诗,允禧亦有《送板桥郑燮为范县令》诗相赠。为紫琼崖主人写刻之《随猎诗草》、《花间堂诗草》完成,并为撰跋,又有《与紫琼崖主人书》。

  公元1743 癸亥 乾隆八年

  五十一岁。返扬州,应马日琯宴。暮春,与金冬心、杭士骏等讌于马氏之小玲珑山馆。《道情》十首付梓。作《止足》诗,有《跋临兰亭序》。

  公元1744 甲子 乾隆九年

  五十二岁。妾饶氏生子。作《范县诗》、《送陈坤秀才入都》、《赠二生》、《登范县东城楼》、《音布》诸诗。作《范县署中寄舍弟墨》家书四封。

  公元1745 乙丑 乾隆十年

  五十三岁。作《范县呈姚太守光滇》、《怀扬州旧居》、《怀江七姜七》、《姑恶》、《怀李三鱓》、《署中示舍弟墨》诸诗。先生从祖福国和尚至范县见访,为作《扬州福国和尚至范赋二诗赠行》作《范县署中寄舍弟墨第五书》。购李萌《岁朝图》,并装裱题记。

  公元1746 丙寅 乾隆十一年

  五十四岁。自范县调署潍县。是年山东大饥,饥民出关觅食,有感而作《逃荒行》。

  公元1747 丁卯 乾隆十二年

  五十五岁。是年饥荒未已,随高斌放赈,有《和高相公给赈山东道中并五日自寿之作》。德保主试山东,先生同在试院,相与唱和,有《济南试院奉和宫詹德大主师枉赠之作》,德保亦有《赠郑大尹板桥》诗。作《玉女摇仙佩、寄呈慎郡王》词。作《和学使者于殿元敏中枉赠之作》、《御史沈椒园先生新修南池建少陵书院并作杂剧侑神令岁时歌舞以祀》诸诗。作《兰竹石轴》(春风莫漫)。

  公元1748 戊辰 乾隆十三年

  五十六岁。重修潍县城,召四乡饥民就食赴工。撰《乾隆修城记》。饥民由关外络续返乡。为撰《还家行》以纪其事。乾隆东巡,先生为书画史,治顿所,卧泰山绝顶四十余日。作《与江宾谷江禹九书》论文。

  公元1749 己巳 乾隆十四年

  五十七岁。子入塾就师,旋于兴化病殁。有《潍县与舍弟墨家书》五通。重订家书十六通、诗钞、词钞并手写付梓。撰《板桥自叙》。与御史沈廷芳椒园同游郭氏园,沈有《过潍县郑令板桥招同朱天门孝廉家房仲兄纳凉郭氏园》诗相赠。扎《潍县永禁烟行经纪》碑文,作《兰石图》(泰山高绝)。

  公元1750 庚午 乾隆十五年

  五十八岁。修县文昌阁、魁星楼,撰《文昌祠记》。于《板桥自叙》后又缀附记数十言。

  公元1751 辛未 乾隆十六年

  五十九岁。服官十年,对官场黑暗多致不满,乃有归田之意,撰诗《思归行》、词《满江红·思家》、《唐多令·思归》等述志。书《难得糊涂》匾额。作《菊图》(晚香图)。公元1752 壬申 乾隆十七年

  六十岁。是年去官。潍县诸绅修城隍庙,先生主其事,撰《城隍庙碑记》。作《兰竹石图》(世间盆盎)。书长联自寿。有《赠锺启明并留别》诗。

  公元1753 癸酉 乾隆十八年

  六十一岁。板桥于乾隆十七年去职后,仍留潍县郭伟勣(字芸亭)家之郭家园度岁,是年春始南归。板桥有墨迹《怀潍县送郭伦昇归里》诗,后附跋云:“乾隆二十八年,岁在癸未夏四月,板桥郑燮去官十载,寿七十又一。”据此,则郑氏自云去官之日在乾隆十八年,我意实际去官之时乃在去年年未耳。作《予告归里,画竹别潍县绅士民》(乌纱掷去),画《兰竹石图》(昔李涉)。

  公元1754 甲戌 乾隆十九年

  六十二岁。是年春,游杭州。又应乌程知县孙扩图邀至湖州匝月。复过钱塘,至会稽,探禹穴,游兰亭,往来山阴道上,自云为平生快举。五月,返兴化。有《与墨弟书》、《赠济宁乌程知县孙扩图》二首。秋,与汪仲升堂、药根上人等集百尺楼,分韵赋诗。作《竹石图》(昔东坡居士)。作《墨兰图轴》(予作兰有年)。

  是年马日琯卒(年六十八)。沈凤卒(年七十一)。

  公元1755 乙亥 乾隆二十年

  六十三岁。与李复堂、李方膺合作〈岁寒三友图〉,先生并题诗。作《柱石图》(世人作柱石图)。

  公元1756 丙子 乾隆二十一年

  六十四岁。秋日,会饮三老五少于扬州竹西亭,合作(九畹芳兰图)以纪其盛。跋兴化王李四贤手卷。为李约社师诗集作序。作《竹石图》(昔人画华封三祝)。

  公元1757 丁丑 乾隆二十二年

  六十五岁。乾隆乙亥。卢雅雨再为两淮运使。是年红桥修禊甚盛,先生亦予其会,有《和雅雨山人红桥修禊》诗四首、《再和卢雅雨》四首。游高邮,作《由兴化迂曲至高邮七截句》。作《竹图》(小苑茅堂)。

  公元1758 戊寅 乾隆二十三年

  六十六岁。作词《西村感旧·调寄贺新郎》。有《真州杂诗八首并及左右江县》、《真州八首属和纷纷皆可喜不辞老丑再叠前韵》诸诗。作《旧枝新篁图》,题为“两枝旧竹,两干新篁,旧枝方茂,新竿已长,子子孙孙,继续无疆。乾隆戊寅春日板桥郑燮画并题”。作《兰竹图》(满目黄沙)。作《兰竹图轴》(官罢囊空)。作《山顶妙香图轴》(身在千山)。作《双松图轴》(一作《画松赠肃公》。作〈竹石图〉(四十年来)。又作〈竹石图〉(无多竹叶)。书李壶庵道情十首。

  五月,友人慎郡王卒。

  公元1759 已卯 乾隆二十四年

  六十七岁。是年从拙公和尚议,自定书画润格。撰《兴化城北平望铺自在庵记》。

  公元1760 庚辰 乾隆二十五年

  六十八岁。撰《板桥自序》及《刘柳村册子》于扬州汪氏之文园。作《兰图》(画兰之法)。作《兰竹石图》(文与可、梅道人)。跋《黄慎画丁有煜像卷》。

  公元1761 辛巳 乾隆二十六年

  六十九岁。作《芝兰全性图》(昔人云)。作《竹石图》(一块峰峦)。作《兰图》(板桥道人)。又:(唯君心地)。又:乌衣子弟)。作《竹图》(竹里秋风)。作《竹图》(神龙见首),作《兰竹石图》(老去仍然)。作《墨竹轴》(欲为乾坤)。作《墨竹册页十二贴》。题《高凤翰画册》。方婉仪是年三十 ,板桥作《石壁丛兰》为寿。

  公元1762 壬午 乾隆二十七年

  七十岁。作《兰竹石图》(今年七十)。又:(老夫自任)。又:(介如石)。又:(写来三祝)。又:(石上披兰),又:(昔人画竹)。又:(石多于兰)。又:(日日红桥)。作《竹石图》(写来三祝)。作《竹图》(茅屋一间)。作《墨竹图轴》(一半青山)。作《墨竹四条屏》。作《松菊兰石四条屏》。

  公元1763 癸未 乾隆二十八年

  七十一岁。卢雅雨官两淮都转,清明日招先生及诸名人泛舟红桥,各纪以诗,与袁枚相晤于卢雅雨席上,袁枚有诗《投板桥明府》,作《兰竹轴》(挥毫已写)。作《竹石图》(七十老人)。作《竹图》(山僧爱我)。又:(曲曲溶溶)。书《怀潍县二首轴》(相思不尽)。书《七言行书联》(操存正固)。

  公元1764 甲申 乾隆二十九年

  七十二岁。作《兰竹图》(九畹兰花)。又:(掀天揭地)。作《竹图》(竹称为君)。又:(绕膝龙孙)。又:(画有在纸)。又:(画竹之法)。临《怀素自序贴》(其述形似)。为人题画册,有萱貓、八哥、鹌鹑、鹭鸶、菊花、芙蓉等六诗。

  公元1765 乙酉 乾隆三十年

  七十三岁。作《竹图》(宦海归来)。又:(两枝修竹)。书《行书扇面》(雾裹山疑)。书《行书长联》(百尺高梧)。

  是年十二月十二日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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