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画中的历史细节*———李毅士两幅肖像画及其他

郑工  来源:《艺术百家》 2015年第4期 发表时间:2017-10-25

摘要:李毅士的《陈师曾像》与《王梦白像》是极为难得的两件油画作品,有种种细节传递出相关的历史信息,为我们重新梳理20世纪早期中国美术史,沟通各种史料提供了有力帮助。在民国时期的北京,研究美术现象,追索学术来源、传承及影响,可能要跳出学校的圈子,才好展开讨论。因为那时的美术家流动性很强,不仅在不同的单位间流动,也在不同的区域间流动,这种移动或零散的状态,凸显的是一种活动状态,同时在活动与交往中不断沟通各种关系,达成理解并相互影响。1920年前后北京书画界有一部分留洋归国的学子,或土生土长的文化人,已经在思考着中国文化的现代出路,思考着如何从中国传统中寻找可再生的资源,从而将当下的艺术往前“推进”,故而远溯汉唐,乃至先秦的金石文字,都成为他们的文化关注点。

绘画中的历史细节*———李毅士两幅肖像画及其他

郑工


2012年11月27日,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主办的的“馆藏国立艺专精品陈列(西画部分)”开幕,其中有李毅士(1886-1942)的《陈师曾像》(图1)与《王梦白像》(图2),均作于1920年。这是极为难得的两件油画作品,有种种细节传递出相关的历史信息,为我们重新梳理20世纪早期中国美术史,沟通各种史料提供了有力帮助。现择其一二,略加陈述。


一、1920年前后的陈师曾与王梦白


当我看到李毅士这两幅肖像画时,想到的问题是:李毅士何以选择陈师曾(1876-1923)与王梦白(1888-1934)为绘画对象?一般而言,肖像画受委托的可能性很大,但这两幅画并不为家属所藏,而是在学校的库房中发现。尽管我们不知道其流传过程,也不知道其是否有委托,可至少说明画家与绘画对象之间存在较为亲和的关系,而不仅仅是同事关系;甚至这两位被画者之间的亲密关系,也在李毅士的笔下被提示了。联系到国立北京美术学校创办之初的历史,联系到1920年前后的北京画坛,这种提示就有了另一层的含义。

国立北京美术学校创办于1918年4月,1922年10月正式改为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李毅士是在1919年与吴法鼎一起由蔡元培推荐到校任教,在当时,吴法鼎应持掌教务课,而李毅士则在专门部西洋画科任教。李毅士先后毕业于英国格拉斯哥美术学院及格拉斯哥大学物理系,获双学位,专业科班出身,1916年秋回国,即在北京大学理工学院任教,1917年兼任北京大学画法研究会导师,与陈师曾认识,而陈师曾年长李毅士10岁,以名望及资历论,李毅士应以陈师曾为重。在1919年,陈师曾与李毅士几乎同时任教于北京美术学校,只是陈师曾仍是兼职,同时还兼职于北京高等师范图画手工专修科,教授中国画及中国美术史,而李毅士也在该校兼职,教授西画。[1]他们连续三四年在一起共事,虽然各擅中西绘画,但相互间的赏识与交谊,对于出身世家、且有谦谦君子之态的陈师曾与李毅士而言,便在情理之中。故而1920年,李毅士为陈师曾画像,无论其动机或缘由如何,最后陈师曾还是坐下来当了模特儿,且这一幅肖像也并没有为陈师曾取走,可见不是陈师曾想要李毅士画像。

而李毅士为王梦白画像,估计有陈师曾引荐的因素,且画像依然未被王梦白所取。陈师曾与王梦白为知交,而王梦白于1920年到北京美术学校任教,还是陈师曾推荐。王梦白,名云,字梦白,号破斋主人,比李毅士小两岁,祖籍江西丰城,生于浙江衢州,幼年丧父,到上海谋生,在灯笼店、钱庄当学徒,同时喜欢画画,初学任颐,并受吴昌硕指导。民国初年,王梦白到北京司法部任录事,并参加余绍宋组织的“宣南画社”雅集活动。余绍宋就是衢州人,1915年任司法部次长,画社成立于是年,以司法部爱好书画的林宰平、粱和钧等同仁为主,请汤定之(1878-1948)为艺术指导,每周聚会一次,吟诗作画。此后,陆续赴京的衢州人徐瑞徵(心庵)、汪溶(慎生)、方炜(仲先),以及流寓京城的陈师曾、梁启超、姚茫父、金拱北、贺良朴、林纾、萧俊贤、陈半丁、沈尹默、萧嵋、郁曼陀等人,都相继参加画社活动。陈师曾与王梦白的相识是否在宣南画社,抑或因为吴昌硕的缘故(陈师曾也是吴昌硕的学生)或老乡的关系(王梦白喜欢自称“江西佬”),尚不得而知。但有一点可以肯定,即陈师曾赏识王梦白。据说,梅兰芳拜王梦白为师学画,就因陈师曾的推荐及罗瘿公的介绍。现在还留存一幅陈师曾与王梦白合作的画,上有陈师曾的题跋:“雨后双禽来占竹。白香山句。梦白画禽,师曾画竹并题记。”下有两印:一白文“王云之印”,一朱文“师曾”,但无年款(图3)。不知为何,陈师曾就喜欢为王梦白补画竹子,也常合作,但题款多出自陈师曾之手。据凌叔华回忆,癸亥(1923)正月,她同江南苹一起做东请画家笔会,陈师曾率先开张,画几笔墨竹便让王梦白补画一只猪,随之,陈师曾便题曰:“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若要不瘦亦不俗,莫如竹笋烧猪肉。”[2]在此二人外,参加这次雅集的尚有陈半丁、姚茫父、萧厔泉、齐白石、金城、周养庵诸人。以凌叔华的说法,论绘画之天分,在那圈子里她只推崇陈师曾、王梦白与齐白石。

那时的王梦白与齐白石,都是陈师曾所赏识的。众所周知,1922年4月,陈师曾赴日本东京参加第二回中日联合绘画展览会,带去齐白石的画,以高价悉数售出,让齐白石名声大振。可在这之前,王梦白在北京画坛的影响可能高于齐白石。因为齐白石于1917年5月到京才结识陈师曾,10月又返湘潭,直至1919年初再来北京,住法源寺,以治印卖画为生。此后连续三年,每年都在京城与湘潭间往返,1922年5月才接家人同住北京。因为木匠出身,也因为这种漂泊的生活状态,必然使齐白石介入北京画坛得有一个过程。除了陈师曾的赏识外,齐白石自身的才情与努力也很重要。那时,他的画价不高,只有北京一般画家名声的一半。故而1920年,他曾托胡鄂公(1874-1951)请吴昌硕为其写“润格”。2013年1月18日,中国美术馆举办的“群珍荟萃———中国十大美术馆藏精品展”有一幅齐白石“临”王梦白的画,被观众称为两者间的“PK”。其实,这种“PK”是单方面的,也是不对等的,即齐白石想与王梦白较劲,而王梦白并不知情。王画在先,是偶一试笔之作,如其题跋:“美人颜色近如何,背面含情羞态多;莫是檀郎太薄幸?桃花红雨几消磨。予年来不作美人久矣,偶过君异画室,试为写此并题一绝句,未免太过香艳也。梦白”(图4)。而齐白石则不然,可见其题曰:“年年春至愿春留,春去无声只合愁;夫壻封侯倘无分,闺中少妇岂忘羞?此幅乃友人索余临王梦白,予略所更动,知者得见王与予二幅,自知谁是谁非。因老年人肯如人意,有请应之。白石齐璜并题记”(图5)。两幅均无年款,但在展签上,王梦白的画注为1915年作,那么齐白石的画估计则在1917年后了。就绘画手法而言,王梦白的画“快”,而齐白石的画“慢”,从容应对,颇费心思。王雪涛就说他的老师王梦白画有“三快”(眼快、手快、心快),果不其然,这幅画的笔墨就很简约松动,也很飘逸,随意挥写,见其才气,而气息与齐白石截然不同。齐白石为何在意其是与非?若不是因为闲言碎语,便由于王梦白当时的声望,使齐白石不以为然,暗中较劲,而这种心态在1922年之前都有可能存在。

1922年北京美术学校“升门”后,陈师曾、王梦白、李毅士等人还在学校任教,且王梦白持续教学至1924年,因北京美术专门学校停办才离开,那是他在事业上如日中天的时期。而陈师曾、李毅士何时离开北京美术专门学校?从北洋政府内务部档案中,可找到1923年11月13日京师警察厅的一份抄报,附件有《阿博洛学会简章》,里面标注“阿博洛学会”成立的日期为1923年10月20日,在“主任人姓名地址履历”一栏则记为:“李毅士,英国格兰斯哥美术学校毕业,曾充北京大学、北京高等师范学校、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教员,现充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北京师范大学教员,住西四牌楼砖塔胡同口袋底四号。”通过这条记录,可知李毅士在北京美术(专门)学校任教的时间,也就是1919年至1923年上学期,或者说,他在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成立一年后便离开了。在《阿博洛学会简章》中还列有职员名单,如李毅士、王毓修、吴新吾、陈启民、王子云、郭云之、王悦之、王之英、钱稻孙、钱铸九等10人,其中,王悦之和吴法鼎(新吾),也是在1923年9月与李毅士一起被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校长郑锦辞退,并由此引发学潮。而在这时,他们已各有去处。如李毅士在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校和北京师范大学任教,王悦之去教育部任职,而吴法鼎则在上海,接任私立上海美专教授兼教务长。在这之前,陈师曾也与其他教授联名递交辞呈,不同意校方开除1923年5月带头罢考的学生,被学校挽留。陈师曾与李毅士、王悦之等人的辞职原因并不相同,但对郑锦的不满则是一致的。不久,陈师曾即往南京赴丧,因染疾于1923年9月22日逝世;10月5日,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成立“陈师曾追悼会筹备处”。

我们还应该注意到一个现象,即在1924年2月,吴法鼎因脑溢血在途中病故,次月,李毅士即赴上海美专接任教授及教务长一职,“阿博洛学会”的工作就此停止。但王悦之却在1924年创办私立北京艺术学院,自任院长,继续招生;原为“阿博洛学会”干事的王子云,也在1924年发起组织“红叶画会”,以“革新美术,鼓动新艺术”为宗旨。

在这样一种人际关系中,我们能读到什么,又能看到什么?譬如,李毅士、王悦之与郑锦的矛盾,并不仅仅是学术问题———如办学理念属于学术问题,但我们又很难排除在招生问题上涉及“阿博洛学会”学员入学等有关实际利益的问题;而李毅士与陈师曾、王梦白之间的交往,或许就有着一种内在的共同的学术基础,而这往往又被我们所忽略。那时的北京画坛,西画家与中国画家之间是否壁垒森严?在传统的中国画家圈子内部,又是什么在联系着他们?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1920年5月29日,中国画学研究会在北京石达子庙的“欧美同学会”会址成立,发起人金城,留学英伦,且是浙江湖州人。该研究会中有一批南方人,如周肇祥是浙江绍兴人,陈半丁是浙江绍兴人,陈师曾是江西义宁人,肖谦中是安徽怀宁人,贺良朴是湖北蒲圻人,李毅士是江苏武进人。曾参加“阿博洛学会”也在北京美术专门学校任职的钱稻孙,浙江吴兴人,留日学生,与周氏兄弟过从甚密,尤其与周作人友善。人们总说,在民国初年的北京画坛有一股南方势力,这势力不仅与政界有关联,与商界有关联,与学界更有关联,而在学术上又带来怎样的影响?在这些圈子里,许多人原以为存有文化界限的地方,都被含有温情的地缘或人际关系给消解了。也许,我们还可以用“和而不同”解释这种现象,但这种解释并不到位。在民国初年的北京,不少人都在几个单位或学校兼职,并通过举荐的方式进入。这里,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举荐”与“兼职”现象。因为“举荐”,背后就不可避免地存在人际关系;因为“兼职”,各种单位的人事关系的坎也就不存在,至少被弱化了,或者说,那时“单位人”的概念并不那么突出,被强化的是人的社会性关联,是“社会人”的概念。在民国时期的北京,研究美术现象,追索学术来源、传承及影响,可能要跳出学校的圈子,才好展开讨论。因为那时的美术家流动性很强,不仅在不同的单位间流动,也在不同的区域间流动,这种移动或零散的状态,凸显的是一种活动状态,同时在活动与交往中不断沟通各种关系,达成理解并相互影响。


二、1920年前后北京书画界的“复古”之风


在李毅士这两幅肖像画上,从人物背景推测,很可能是应邀到画家的住处直接写生。陈师曾手持折扇端坐在椅上,后面是他喜欢收藏的汉画像石拓片,身旁还有古陶罐;而王梦白则是侧身站立,手指上夹着雪茄,身后是吴昌硕书写的石鼓文对联,身旁放着几卷画轴。依我看来,汉画像拓片与吴昌硕的石鼓文,已经非常有效地释放出一种信息,即陈师曾与王梦白之间交往的基础是什么,甚至也告诉我们,李毅士与他们交往的基础又是什么。1920年,“五四”运动刚刚过去,而在这前后的一段时间里,中国的书画界,有一部分留洋归国的学子,或土生土长的文化人,已经在思考着中国文化的现代出路,思考着如何从中国传统中寻找可再生的资源,从而将当下的艺术往前“推进”,如陈师曾当时所理解的“进步”。所谓“进步”,也包含着对民国初年依然流行京城的“王画”的批判,但他们的路径却是“精研古法,博采新知”,或“复古以更新”。故而远溯汉唐,乃至先秦的金石文字,都成为他们的文化关注点。当然,吴昌硕的字,放在王梦白的家中似乎又成为一种身份的表征。

尽管难以印证《陈师曾像》背景中的汉画像石拓片出自何处,但我们知道,陈师曾对汉唐时的金石碑版及画像拓片有收藏的爱好[3],而鲁迅亦有同好,这在《鲁迅日记》中留下不少记录,且多见于1915年。如,3月18日,“上午赠陈师曾《建初摩厓》《永明造像》拓本各一分。”4月25日,“往留黎厂(注:即琉璃厂,下同)买《射阳石门画像》等五纸,二元;《曹望憘造像》拓本二枚,四角。”6月14日,“师曾遗小铜印一枚,文曰‘周’。”6月19日,“往留黎厂买《孟广宗碑》一枚,北齐至后唐造像十二种十四枚,共值四元。”6月21日,“赠陈师曾《会稽故书杂集》一册”。7月4日,往琉璃厂买“《杨孟文石门颂》一枚,阙额,银二元;又《北齐等慈寺残碑》及杂造像等七枚,四元;又《北魏石渠造像》等十一种十五枚”。8月11日,“师曾为二弟刻名印一,放专文,酬二元。”8月12日,敦古谊送造像拓本来鲁迅处,其买三种五枚,费二元三角。8月14日,陈师曾为鲁迅代购寿石印章三块,值四元五角。9月1日,敦古谊送汉画像拓本来到鲁迅处,其未买。9月5日,午后,他同陈师曾同往小市。9月8日,陈师曾为鲁迅刻收藏印成,付费六文,印文为“会稽周氏收藏”。9月29日,陈师曾为鲁迅刻名印成。10月2日,“午后同师曾、书堂游小市”。10月4日,上午富华阁送汉画像拓本一百三十七枚到鲁迅处,其皆散在嘉祥、汶上、金乡者,其以十四元购之。10月8日,“午后同师曾游小市”。10月27日,师曾赠鲁迅“后子孙吉”专拓本二枚,原本为姚华所藏。10月29日,“晚同陈师曾至留黎厂游”。10月30日,“下午留黎厂买《郭氏石室画像》十枚,《感孝颂》一枚,并题名及杂题记等九枚,共银五元。又沂州画像共十四枚,银三元。又《食斋祀园画像》《孔子见老子画像》各一枚,并旧拓,孔像略损,共二元。又《纸坊集画像》,不知名画像各一枚,共六角。又造像拓本十二种十四枚,共四元。”11月16日,晚,陈师曾来鲁迅处看汉画像拓本。11月19日,午后,鲁迅同陈师曾、何沧苇往小市。11月27日上午,杨莘耜赠鲁迅《周天成造像》拓本一枚。午后,“往留黎厂式古斋视拓本,得《薛山俱、薛季训、薛景、乡宿二百他人等造像》拓本四枚,云是日本人寄售,原石已出中国,索价颇昂,终以六元得之。又至别肆买《刘平周造像》三枚,《陈叔度墓志》一枚,银二元。”11月28日,“午后往敦古谊买《白石神君碑》二枚,《郑道忠墓志》等六枚,造像二种八枚,共十三元。”12月7日,“午后由师曾持去《往生碑》拓本一枚与梁君。”12月18日,“午师曾赠《爨龙颜碑》拓本一枚。”12月19日,“下午至流离厂买《华阴残碑》《报德玉像七佛颂》各一枚,银二元。又《爨龙颜碑》并阴全拓二枚,于纂、时珍、李谋墓志各一枚,共十二元。”[4]以上信息主要有两点,一是说陈师曾擅治印,二是说陈师曾与鲁迅经常同游小市,在琉璃厂淘取碑版或汉画像拓片。时至1916年,两人依然保持着这方面的联系,常互赠藏品。如5月8日,“午后赠师曾家臧专拓一帖”;5月31日,“上午陈师曾示《曹真残碑》并阴初出土拓本二枚,‘诸葛亮’三字未凿,云仿古斋物,以十元收之。又江宁梁碑全拓一分,内缺《天监井床铭》,计十六枚,是稍旧拓本,是梁君物,欲售去,亦收之,直十六元”。9月19日,“下午陈师曾赠古专拓片一束十八枚”。又,1917年4月10日“上午赠师曾《三老碑》一枚”;1918年4月11日,“上午赠陈师曾《张奢碑》一枚”;1918年8月9日,“上午赠师曾竟拓一枚”;1918年11月20日,“午后师曾持梁文楼所藏拓本数种来,言欲售,因选留《贾公阙》一枚,元公、姬氏墓志残石拓本各一枚,共劵十六元。”[4]不仅如此,在1915至1918年间,鲁迅还抄录古碑790种,近2000张,摹写各种字体,亦编辑整理汉魏六朝的金石碑帖及画像,如《寰宇贞石图》(1916)《俟堂专文杂集》(1924),并著有考证文章。鲁迅的这种爱好不知是出于自身,还是缘自陈师曾的影响,或北京书画界当时的风气使然,现无从得知。但在鲁迅日记中,最早收集汉画像拓片的记录是1913年9月11日,如“胡孟乐贻山东画像石刻拓本十枚”[4],而陈师曾应教育部之聘抵京时间约在1913年秋。就个人的收藏兴趣及在这方面的投入而言,鲁迅应过于陈师曾(图6)。

陈师曾好篆刻,遗有《染仓室印集》(1924)《染仓室印存》(1936),其好友姚华(茫父)评曰:“师曾印学导源于吴缶翁,泛滥于汉铜,旁求于鼎彝,纵横于砖瓦匋文,盖近代印人之最博者。又不张门户,不自矜秘。”[5]吴昌硕由金石篆刻文字的书写,特别是石鼓文,引发自身笔墨变革的实践,启发了不少人。而“吴门”一派,在北京的影响主要就是通过陈师曾、陈半丁、王梦白,甚至是齐白石等人,进一步扩散的。1911年,吴昌硕应邀到京,盘桓数月,为陈半丁撰写“润格”,称其“性嗜古,能刻画”,且与半丁合作治印,吴篆陈刻。陈半丁刻印,其边款有曰“半丁拟汉代刻法”,或“拟秦人之精者”或“拟秦人法”(1915)。1917年后,齐白石到京,结识陈师曾、陈半丁等人,受其影响甚多,而陈师曾也正是“曩于刻印知齐君”,后又劝齐白石放弃模仿《飞鸿堂印谱》与《小石山房印谱》,而以汉砖刀法入印。至于对陈师曾的篆刻,齐白石有一评:“吾友师曾,篆刻之道师缶庐,惟朱文之拙能肖其神,自谓学缶庐稍得之,故以染仓铭其室。学无二心,知者于篆中可能见之矣。予独知师曾在戊午(1918)己未(1919)之间渐远缶庐。周大烈亦语予曰:观师曾画用印,戊午以前师缶庐作,以后之刀法篆势渐远缶庐,苍劲超雅,远胜汉之铸铁,亦非前代之削做。”[6]在篆刻问题上,现在有人称齐白石、陈师曾、陈半丁、寿石工为民国时期“四大家”,虽然他们先后均在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或北京“艺专”任教,可专门教篆刻的却只是寿石工。1936年,寿石工辑《铸梦庐藏印》,除了赵之谦、吴让之、黄牧甫、吴昌硕、胡匊邻等名家刻印外,除了自家刻印外,便收录陈师曾、陈半丁、齐白石、谈月色、杨千里、钱立庵的刻印。寿石工(1885-1950)为绍兴人,父寿镜吾(1849-1930)是鲁迅幼时在“三味书屋”的启蒙老师,而当1913年鲁迅到北京的政府教育部任职时,寿石工亦在北京,与其兄弟均有来往,这在鲁迅日记中略有记载[4],而与周作人的来往更多,为其治印也多些,其关系一直保持至寿石工逝世。1921年,在琉璃厂的“古光阁”后院成立了“冰社”,社员主要为金石学者及藏家,每周末有一社集,互通消息,互相探讨,互赠拓本,未及一年,社员即达40多人,而寿石工亦置身其中。[7]寿石工好词,亦为“南社”成员,但何时任教于北京美术(专门)学校?从现有资料查询,在北京美术学校办学期间,没有开始书法篆刻之类的课程,在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期间,姚华任教书法,而寿石工亦在1924年受聘任职,其间,曾著有《篆刻学讲义》(1927年在《湖社月刊》连载)。1946年7月21日,徐悲鸿致信宋步云:“寿石工先生系我老友,也系校中将来同仁。”[8]徐与寿何时相交?估计其初识于1919年,而在1928年底徐悲鸿就任北平大学艺术学院院长时,寿石工亦见录于教授名单。

以上诸人,如陈师曾、陈半丁、王梦白、齐白石、寿石工,他们之间的交往自然是惺惺相惜,而有关陈师曾与鲁迅的交往,应该是有共同的兴趣与爱好,甚至在艺术问题上也有看法一致的地方,但最令我诧异的还是李毅士与陈师曾等人的往来。也许,李毅士只不过是写生而已,无论其是否心有所感而特意为他们画像抑或其他,仅凭这两次的写生活动并不能证明什么。可问题不会那么简单,有种种迹象表明,在中西文化的对话与沟通上,他们是有想法的。早在1911年,陈师曾在《南通师范校友会杂志》上发表译文《欧洲画界最近之状况》,加了“译后记”,曰:“东西画界,遥遥对峙,未可轩轾。系统殊异,取法不同。要其唤起美感,涵养高尚之精神则一也。……日人久米氏有欧洲画界最近之状况一篇,今译之以绍介于吾学界,藉以知其风尚之变迁。且彼土艺术日新月异,而吾国则沉滞不前,于此亦可以借鉴矣。”[9]同样是面对传统,在另一种文化视角下的沉思,往往超乎世俗。在1920年,陈师曾还参与“花阴会”活动,这是传授中西画法的业余组织。1920年6月,北京大学出版《绘学杂志》首期,即刊发陈师曾的四篇文章,《清代山水画之派别》《清代花卉画之派别》《绘画源于实用说》《陈师曾演讲对于普通教授图画科意见》,后两篇文章涉及到现实问题,其论述角度自然就不同于前者,有西方现代思潮的影响。但在1921年1月《绘学杂志》第2期上,陈师曾则发表了《文人画的价值》,后又改写其文,与其所译的大村西崖《文人画之复兴》合编,交由中华书局出版(《中国文人画之研究》,1922年)。其实,陈师曾的这一篇文章有着明确的现实针对性,即反对用世俗化的方式批判传统,而在当时中国画坛,这种世俗化现象是与“现代问题”共生的,如吕澂在1918年底给陈独秀的信,谈到上海滩上的月份牌绘画,从而论及“美术革命”。这样,我们也可从另一角度理解陈师曾,知道陈师曾为何一再为文人画中的“荒率”辩护,为何那么强调人品与学问。据刘开渠回忆,他在北京美术专门学校学习期间(1923-1927),就看到陈师曾用油画颜料画“花卉”;也看到王悦之采用中国画的线条画油画,用卷轴画的装裱形式处理油画。[10]1930至1934年,王悦之创作的《弃民图》,便是证明。而1930年时的李毅士,他索性用中国画的工具材料,直接用线勾画人物再染色,创作了一幅《僧多粥少》(图7)。而在1924年3月之前,他就创作了一套30幅的组画《长恨歌画意》(图8)11,1929年参加在上海举办的第一届全国美展,1932年由中华书局出版),那是依据唐代白居易的诗配的画。1923年4月7日,北京美术专门学校高等师范三年级学生举办“游艺大会”,李毅士捐油画“新作”《贵妃出浴》图,作为大会抽奖活动的“头彩”(图9)12。留洋近十载,在大学里既学绘画又学物理的李毅士,为什么将兴趣投向中国的唐代,而且是唐诗,白居易的诗。这里是否存在一种文化企图———他,也在寻找一条返回的途径吗?中国传统绘画的根本是什么,是诗性抑或是诗心或诗意,进而才转移到线的表述上?李毅士似乎这样理解也是这样走过来的。作为一位西画家,他实现了一次华丽的转身,而这转身与陈师曾或与当时北京画坛的“复古”风气有关吗?

如果进一步追究的话,便会发现中国画家与西画家还是两个圈子,他们的思维方式及所考虑的问题也不相同,如绘画的形式与内容关系,是合或是分?二者显然不一。中国画家,无论是书画还是篆刻,均采取“合”的方式,注意形式自身的审美内涵;而西画家,无论是李毅士还是王悦之,均采用“分”的方式,在内容或形式上寻找可以相互替代的东西。在那样的语境中,方式的问题固然因对象而异,但其中透露出来的精神向往,却是一致的。


注释: 

①据中央美术学院美术馆馆长王璜生介绍,这两幅肖像均从“国立北平艺专”校方留下的藏品中找出。

②见1921年齐白石的日记,文曰:“三月初二日。得吴缶老为定润格。此件南湖所赠也。其润格录于后:齐山人濒生为湘绮高弟子,吟诗多峭拔语。其书画墨韵孤秀磊落。兼善篆刻,得秦汉遗意。曩经樊山评定,而求者踵相接,更觉手挥不暇。为特重订如左:(略)庚申岁暮,吴昌硕,年七十七。”(齐良迟主编《齐白石文集》,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94页)据侯开嘉推论,为求这一“润格”,齐白石写了“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门下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让胡鄂公转呈吴昌硕,其类似语句亦见1920年9月26日的齐白石日记,但他将其极为叹服的“青藤、雪个、大滌子”,改为“青藤、雪个”与“老缶”,其中奥妙,只可意会。侯开嘉《齐白石与吴昌硕恩怨史迹考辨》,《荣宝斋》,2013年第1期。

③《京师警察厅抄报李毅士组织阿博洛学会致内务部备案呈》,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编《中华民国史档案资料汇编》第三辑“文化”,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656-657页。另,据王子云回忆,“阿博洛学会”成立于1921年,是年冬还举办了第一届美术展览会,“1922年暑后不久即筹办了该会美术研究所”,“1922年、1923年冬又举行第二届、第三届美术展览会”,“1924年后因主持无人,即告停顿”。参见王子云给刘曦林的信(1982年8月28日于西安)。可为什么正式备案注册的时间是在1923年10月20日呢?这恰恰就是李毅士、王悦之、吴法鼎等人离开北京美术专门学校后之所为,有自谋发展美术教育的意图。

④1923年8月27日,北京美术专门学校召开招生委员会会议,会上李毅士、王悦之提出放宽年龄限制、招生只考专业不考文化课的要求不被采纳,会后,两人与吴法鼎、高春来联名辞职,1923年9月4日,郑锦批准这四位教授辞职,引发学生罢课。1923年9月9-19日,郑锦在《京报》、《晨报》刊登启事,曰:“蔽校日前有一二教员别有高就,自请辞职,外间不明真相多事揣测,致劳知友紧念。现缺额教员业经聘定,原日教职员同人皆相安如夕,绝无隔阂。”这,并没有阻止事态进一步扩大。

⑤1913年至1935年前,鲁迅收集的汉画像石拓片达300多幅,大多来自山东;1935年5月后,始托他人代为收集河南南阳的汉画像石拓片。现北京鲁迅博物馆存鲁迅收藏历代金石拓片有5100余种,6200余张。

⑥俞剑华在《陈师曾生平及其艺术》(1963)一文,称陈师曾“一九一四年赴北京”。周积寅编《俞剑华美术论文选》,山东美术出版社,1985年版,第343页。

⑦原诗为:“曩于刻印知齐君,今复见画如篆文。丛蚕束纸写行脚,脚底山川生乱云。齐君印工而画拙,皆有妙处难区分。但恐世人不识画,能似不能非所闻。正如论书喜姿媚,无怪退之讥右军。画吾自画自合古,何必低首求同群。”(陈衡恪《陈衡恪诗文集》,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页)此诗题之齐白石《借山图》,现原件藏北京画院,但诗中“退之”二字书为“杜甫”。朱万章《陈师曾与齐白石———以齐白石的晚年变法为例》,《中华书画家》,2010年第4期,第14页。

⑧“四大家”见金煜一说(金煜编:《篆刻四大家印谱———齐白石、陈师曾、陈半丁、寿石工》,文化艺术出版社,2003年版)。本文引其说,意在论及四人间的关系。在民国印坛,吴门一派影响甚大,而在北京地区,其传人陈师曾、陈半丁虽以画名世,可篆刻一事亦不让人,后齐白石亦如此,且在篆刻上开一派新风,但沙孟海的《印学史》还是将其附吴门之后(见第35章,西泠印社,1987年版)。寿石工虽未师从吴昌硕,但亦私淑其也,斋名“蝶芜”,即取自赵之谦的“二金蝶堂”与吴昌硕的“饭青芜室”。1923年,自题《印谱》,文曰:“并世同辈,若陈师曾、陈半丁、杨千里、锺桴堂,胥於印学深造有得。”值得注意的是,此间未提及齐白石。对自家印学,则有“非浙派”一语(见其自刻印)。

⑨寿石工与周氏兄弟往来情况,是否与钱稻孙一样,在周氏兄弟失和后,疏远鲁迅而与周作人近?尚不得而知。1936年,鲁迅逝世,寿石工对其没有任何回忆或纪念的文字;而在1939年8月,周作人出任北京大学文学院院长,寿石工则在中文系应聘教篆刻;1950年寿石工故后,周作人写了一篇短文《纪念寿石工》。

⑩参见北京美术专门学校《(民)十三年十二月份职员薪俸簿》。

11李毅士的《长恨歌画意》组画,背景中的园林、建筑及相关道具,多为明清形制,有些画面甚至就来自画家在北京皇家园林中的写生。如此画的观看角度,即从北海的团城(瀛洲)望琼岛(蓬莱),只是将岛上的白塔给改了。1924年3月,李毅士应刘海粟之聘,前往上海美专任教,1927年又到南京的中央大学任教;后抗战爆发,他辗转西南一带,1942年病逝于桂林,再也没有回到北京。

12见1923年4月7日《社会日报》。但此画为1925年李毅士在上海时又画的另一幅《贵妃出浴》,估计是其复本。在构图上,油画《贵妃出浴》显然出自组画《长恨歌画意》之三,但略有变动,估计在其之后所绘,虽无法就此判断组画《长恨歌画意》(30幅)均于1923年4月之前完成,但至少说明其动笔时间应在此之前,且部分完成。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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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凌叔华.回忆一个画会及几个老画家[A].凌叔华经典作品[C].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03.53.

[3]舒乙.享受精彩收获真知———记老舍先生收藏的陈师曾仿汉画像扇轴及其题跋[J].北京观察,2011,(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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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姚华.《染仓室印集》序[A].陈师曾.染仓室印存[C].1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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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史树青、傅大卤合撰.冰社小记(未刊)[M].油印本,198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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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日]久米桂一郎著,陈师曾译.欧西画界最新之状况[J].南通师范校友杂志(第2辑),191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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