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天籁 ——刘赦访谈录(上)

来源:爱尚美术 发表时间:2018-10-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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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赦

1960年生于湖北麻城。1987年毕业于南京艺术学院中国画专业。现为南京师范大学美术学院院长、教授、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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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赦 《云山》 100cm×70cm 纸本水墨 2017 年


传统是一种文化精神,

这种文化精神是中国文化元素里面的一种情愫,

艺术家正是通过这种情愫的萌发而对客观事物表现出一种认识。

传统文化精神是一种气息,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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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你的画中有非常鲜明的东方式的观察世界的方式。你在过去的访谈中聊过,说特别喜欢一句方回的诗:不浓不淡烟中树,如有如无雨外山。这样一句诗,其实特别具有东方韵味,它指向的不是物象本身,而是物象背后的无形之美。你的绘画里面有非常强烈的东方式的诗情。

当代中国水墨界延续古人的笔法、构图、画法较多,却大多失去了本质上的古人观看世界的方式。东方文化指向的恰恰不是“怎么去画、怎么去构成”,而是指向似天籁的,若有若无的一种诗意。从这个角度看,你继承传统的方式正是向中国美学本质的抵达。

刘赦:这是当代中国画最不足的一个方面。近六十年来的当代画坛,大部分是对古人笔法或形式上的一种描摹。我曾经谈过一个“如何认识传统”的问题。我个人认为,传统是有生命力的,是动态的,是在延续中发展的。而无论是以前上学时部分老师的教导,还是现在从书本上认识到的“传统”,都是说教式、教条式的,这是对传统的误读。其实传统是一种文化精神,这种文化精神是中国文化元素里面的一种情愫,艺术家正是通过这种情愫的萌发而对客观事物表现出一种认识。传统文化精神是一种气息,不是一个简单的符号。此其一也。

其二,如果一代一代的画家都只是描摹古人所谓的笔墨、线条、章法,那么艺术就无魅力可言了。你的笔法和八大笔法一样又如何呢?我认为绘画的本质不只是解决技法问题,最主要的是要解决视觉和情感的问题,中国当代的艺术在这方面是缺失的。对我个人而言,我们这一代艺术家的整个成长过程,在中、小学尤其是大学受的是西式教育,是在西方文化的浸润中成长起来的。但我们所接受的传统文化教育也是相对完整独立的,与完全西式的教育又不一样,我们介乎两者之间。这是一个优势,形成了我们艺术发展的难得契机,即对传统文化的再认识、再理解,以及与西方文化的融合。正是在这种中西融合的情境下,视角的转变导致了审美情趣的转化,绘画表现的过程中更多地走向了自我,表达自己对自然的感受。我的画里面有西方视觉的东西,又有着传统艺术的气息,两者并不排斥。

刚才你说到方回的诗,这首诗令我很有感触,读了以后明白了很多道理。中国人讲所谓的悟性,就是在渐悟过程中逐渐地顿悟。而顿悟实际上是艺术家每个时期对自己未来的一个定位,也为未来的发展做了总结和铺垫。我教学的时候跟学生讲,虽然我教中国画,但是我反对排斥西方,也反对死抱传统不放,因为这是缺乏创造力的。我给研究生上的第一堂课,就是讲融合的“融”字,我认为这个字是中国文化境界的体现,“融”有融合、融汇之意,也有包容、融会贯通的意思。一个艺术家要追求艺术融合的心态。

回到你刚才的问题,中国艺术如果不融入世界,可能就会走向没落,这个也是目前中国画坛面临的最为严峻的一个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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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赦 《巷》 50cm×70cm 纸本水墨 2018 年


Q:你的画令我想到另外一位南京画家沈勤,我们也做过他的访谈。你们都看到了中国画里面非常腐朽的一部分,很多人所坚守的不是中国传统的精神,而是传统的形式。用明代、清代的眼光去看我们这个时代、看东方文化、看自然,我觉得是有问题的。而你们用自己的眼睛去看这个世界,以一种非传统的形式抵达了一种传统的境界。我能从你的绘画里看到大量的写生成分,大量的自然体验,你的画还是从自然而来的。

刘赦:中国绘画早期的工具材料限制了外出写生的活动,只能靠目识心记去描绘自己所见之物。现在由于绘画材料、工具、设备的改革,写生已经不是问题了。我为范宽的《溪山行旅图》专门到铜川、终南山一带游历,他的画与实景山水非常契合,但是艺术家在画面中表达得更加厚重与深邃。所以,一位艺术家表达什么、从哪个角度去表达,那是他的自由,但观察与观照自然,并能从地域性地貌和植被的关系里面,梳理出一套属于他自己的表现客观世界的方法,这是形成艺术家个性的过程中非常重要的一点。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照相机、摄像机等设备看似已经取代了写生,但这也令艺术家缺失了在自然中间去映照自己的过程。我每年带学生出去写生两次,我的写生不是简单地勾勒几笔,一张一般都要画三四个小时,有时用铅笔,有时用水墨,但更多的是用铅笔。我在重新梳理我感悟到的客观世界的笔墨秩序,这个很重要。我的作品里面很多具有个人特色的表达,就是从对自然的观照中梳理出来的。

我跟一些艺术家聊过,包括沈勤。中国传统水墨受到材料的局限,聪明人是从局限里面去寻找突破。我们拿两个人举例,一个是黄宾虹,一个是傅抱石。黄宾虹对墨法的研究很深入,但是他后期得了白内障,纯粹靠一种肌肉记忆来表达。如今,似乎很多画家觉得不学黄宾虹就不算承袭传统,但黄宾虹并不是唯一的传统。尤其是当代一批山水画家,都觉得自己是“正宗黄宾虹”,然而就算画得跟黄宾虹一样又怎么样呢?黄宾虹的这种积墨法,其实也是他在江南一带游历、写生,感受到南方的氤氲之气后,创造了自己的绘画方法。

傅抱石也是我们南京师范大学的老先生,他有旅日的背景,抗日战争时期客居四川时,画了大量的写生。所以傅抱石的作品中有一种豪迈之气。当时也有一些功成名就、社会地位较高的画家质疑傅抱石,认为他是乱画,但到了今天,傅抱石的这种皴法被称作“抱石皴”。我觉得任何一位艺术家在真实自然中感悟、梳理出来自己的一种语言表达形式的时候,这种形式就带有他个人的面貌,属于他自己。这是艺术最难能可贵的创新之处,创新不能没有观察、没有梳理,一蹴而就是不可能的,必须经过长时间的积累。而且这种积累是多方面的,包含了一种文化、一种诗境、一种情怀,甚至包含了社会学、哲学等方方面面。

一位优秀的艺术家乃至一位大师的生成,必然基于其自身厚实广博的底蕴。现在好多画画的人完全把画画当饭碗,这是成不了大师的。古往今来的大师都不是靠画画来混饭吃的,更多的是立在文化的肩膀之上表达自己的情怀。历代的美术史翻下来,一流的画家各人有各人的面貌,这是非常重要的。我也是通过写生,通过对自然的梳理,通过对中国传统绘画材料的琢磨,慢慢形成现在的风格。以后我还会进一步改变,可能会走得更远一些,可能在水墨的基础上发展出综合材料,这要根据我自己通过对水墨、材质进一步深入的理解去创作我的作品。


Q:我们前段时间到过傅二石夫人那里。去年傅二石先生还在世时,我为其做过一个《傅二石谈傅抱石》的访谈,就是谈“儿子眼中的父亲”。二石先生讲,他父亲的座右铭是“其命惟新”,为创新而生。傅抱石是一个东方绘画史家,他到日本跟金原省吾学的就是美术史。一个画家懂美术史是非常必要的,傅抱石对中国画的理解会绕开很多古人的陷阱。

还有一个例子是林风眠。林风眠先生在台北的时候曾经说过:我绘画中的那些线其实是中国传统的东西,是从画像石、画像砖上的雕刻线中提炼出来的。他说他绘画的色彩是受宋瓷的影响,追求瓷画的效果。传统要看是什么传统,是明清传统还是唐宋传统,不论你是学范宽还是学八大,到最后要转化为自己的语言。现在很多画家都在探讨关于中国画语言的问题,多数传统派都讲一定要“以书入画”,将书法融于绘画,这个固然是对的。我前两天在北京跟韩国榛老师聊:我说,以书入画是没错的,但是现在是一个非书写时代,以前古人从两三岁就拿毛笔,他们那种书法的积淀、书写性的训练是我们当代人的许多倍。在一个非书写时代,“以书入画”永远玩不过古人,甚至也玩不过民国时期的人。我们回头看中国画的历史,赵孟提出“以书入画”时已经是元代,但是在此之前,我们绘画的笔法、皴法,依然有相应的创造、相应的语言。我觉得我们这个时代还是应该找到自己的语言。

你绘画中空间的营造和古人是完全不同的,芥子中见须弥,不是一个综合的散点透视、把各个角度的东西融为一体,而是从一个角度幻化出一个空间。你从一角中观看世界,我觉得你绘画的空间感还是受到了西方绘画的影响或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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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赦 《风景之一》 50cm×70cm 纸本水墨 2017 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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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赦 《风景之二》 50cm×70cm 纸本水墨 2017 年

刘赦:绘画有两个空间,一个是“意象空间”,一个是“视觉空间”。其实过去的画家,包括现在有一批比我们年长的画家,只谈“以书入画”“书写性”等问题。我同意你的说法,这是伪命题,因为只一味强调材料和工具不是艺术大师要做的事情。

另外,回到刚才说的两个空间,我不讲散点透视,更愿意称其为“意象空间”。中国的传统山水画已经以高远、深远、平远,形成了一种空间理论,但是今天的人对视觉的要求比过去还要强烈。因为现在的交通太便捷了,我们看世界不再像早一辈的画家一样,他们只能看到世界的一个局部,当视角没有办法再延展的时候,就会从传统绘画里找一种东西来充实自己对于空间的理解。今天,文化的多元性把人对视觉感官的要求以及意象的表达融合到了一起,更加全面。

你刚才讲得没错,我从西方艺术里吸收了一些东西,甚至包括17 世纪欧洲的铜版画。我每到一个地方,博物馆是一定要去看的。记得有一次在英国一个叫巴斯的小古城,我非常幸运地看到了伦勃朗的铜版画展,共有两百多件作品,我看了非常震撼。中国绘画讲究的是一种微妙的关系,西方绘画讲究的是直觉关系,但是伦勃朗铜版画的暗部表达却非常微妙,令很多艺术家无法企及。我作品中的空间表达有西方的焦点透视,也融入了中国的意象空间,作品的气息又基于中国传统文化,这样作品看起来就比较协调、舒服。以后我的绘画可能会越来越简约,现代人的生活节奏以及现代社会的发展速度,引导我向简约主义的方向走。我也尝试做了一些比较简约的作品,在构图上,比如说单纯描绘云托起的一个山峰,云是轻的、浮的,但是雪山是硬的、亮的,通过这种关系的梳理,给观者另外一种全新的欣赏角度。艺术是多元的,它不可能限于一家一派,不存在一成不变的章法(现在叫构图)。我现在考虑的角度更多的是基于大文化,艺术家表达情感往往以小见大,这是中国文化所推崇的,白石先生就画了很多草虫。有的时候我就是从一个局部着手,像山水截景式的构图,这是我平时通过对自然的观察、梳理,在笔墨空间、形式语言方面做了一些自己的探索,追求一种微妙而丰富的表达。

我跟沈勤相交颇深。沈勤用很薄的雁皮纸作画,用水墨渲染,这种渲染就体现了他对这种材料的敏感,同时也是他对整个艺术格局的控制,他的作品就具有个人的面貌。


Q:我见过他用的那种纸,滴上一滴水都不行,太敏感了。

刘赦:一层不能多、一层不能少。我用的宣纸与他不同,是泾县的宣纸,但不是什么净皮,我是用大的丈二的纸、八尺的纸,小的六尺以下的纸我基本上不用,因为太薄了。


Q:你的纸是厚的?

刘赦:大纸裁的。制作大纸的时候有工艺要求,薄了拎不起来,上不了墙。纸厚了以后,自身的肌理就出来了,它有起伏,能在上面皴很多遍,我就是运用这种纸多遍地皴染,使宣纸和水墨都能充分释放想象空间,慢慢生出我自己的面貌。江苏另一位画家周京新,用的是皖南的纸,但纸上每一笔的水痕笔迹非常清楚,他通过对水痕笔迹的控制去塑造他眼中的形体。一个好的艺术家不止关怀大的文化情怀,比如了解西方艺术或是继承中国传统文化,他的艺术表达最终要落实到材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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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赦 《风景之三》 70cm×100cm纸本水墨 2017 年

Q:沈勤跟我说过,雁皮纸救了他。他跟孟禄丁到泾县发现了雁皮纸,太适合他了。你用的是最厚的宣纸,他用的是最薄的,都是在宣纸的特性里面找它的极致。我注意到你早期的画是青绿山水,可以看出你对中国画语言的探源,然后你又走到这种纯粹的水墨之境,这个过程是怎么完成的?有什么机缘?

刘赦:其实从上大学开始到毕业后教书,我一直是画人物的,工笔人物、水墨人物都画,山水偶尔也画。后来慢慢不画人物画了,可能有两个方面的原因,一是我担任行政工作,大段写生的时间比较少了,画人物不能中断,而画山水画时零碎的时间都可以用上,当然我以后可能还会画人物画。还有一个原因是对人物画的再认识问题。我们看看崔子忠的人物、陈老莲的人物,再早比如说梁楷画的布袋和尚这些人物,一直延续至今。中国当代人物画基本上是院体派水墨人物。我们知道人物造型有两种,一种是艺术形,我们称其为变形的;还有一种是自然形,自然形就是比例比较准确。我们基本上是受后一种训练的,但是这样画出来的人物有意思吗?我觉得用笔墨被动地去描摹一个现实形态,会很做作,而用水墨形成语言的协调关系,实现情绪释放的时候就没有局限了。

通过最近十来年对山水画的探索,我对人物画又有了新的感知,可能一段时间以后又要去画人物画。中国画家有一个最大的问题,就是你是画山水的、画人物的、画花鸟的……你是画驴的、画猫的、画猴的、画鸡的……越分越细。我们知道,齐白石的虾是用来练习笔墨的,通过它作为一个载体去表达对笔墨的理解。我们现在越分越细,甚至出现了“猫王”“猴王”等名头。我们这一代画家不能再这样了,优秀的画家应该是人物、山水、花鸟都能画。西方的大师不可能只会画人物,不会画风景和静物。这是当下很多画家的综合能力不高造成的。

我觉得你对这个方面思考的很多,问的问题都直击核心,都是当下比较令人困惑的问题。绘画里面还有哲学问题,坦率地说,有很多画画的不太读书,文化层次不高,他们的艺术最终也就是追求熟练而已,和画匠没什么两样,那不是艺术家该解决的问题。真正的艺术家必须有基于文化基础之上的一种情感表达,形成一种对自然、对人生、对社会的理解,找到自己的审美角度、情感角度,而不是一种就画论画的表达,这是当下最大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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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赦 《风景之四》 100cm×70cm 纸本水墨 2017 年

(节选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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